大吃、能吃极了,82岁呀,吃一大碗生菜。他出走了,他30年前就想走,没走成。安娜说你一走我就自杀,他不想跨过她的死尸走路。他每天又快乐又痛苦,真是一个伟大的人!”刚才还希望普通、平凡,现在却又期望伟大、崇高,上穷碧落下黄泉,可怜的老人被悬置在空中。
托尔斯泰不是“想”成就能成的。“就曹禹,还想当托尔斯泰?”这绝非一句自嘲的玩笑话。他受得广上帝对现代约伯的严酷惩罚么?受不了,他自己知道。“我要成托尔斯泰,成不了啊!都七老八十了,还成什么?我想走了,不要这个家厂,我把你们的债还了就走……”这只能是个梦。我觉得,曹禹最好的作品应该是《北京人》,《北京人》里最生动的人物应该是曾文清。曾大清就像笼中的鸟一样,何尝不想飞?可是,翅膀太重,“飞不动了”。这四个字是悲剧的最高境界。艺术家都是有些先见之明的,“飞不动广’岂不是曹高对自己晚年的预感?结局被他不幸言中,他的生命在他的人物里,他的人物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艺术家才有这分敏感,只有艺术家才有这种智慧。在清华大学宁;净的图书馆里,他铺开稿纸,工工整整地写下《雷雨》两个字,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在四川长江边的小江轮上,他点着油灯,一幕一幕地写《家》,江水拍打着船舶。多少年过去了,除了遗憾之外,还收获些什么呢?
历史是无法责怪的,因为历史无法选择。性格也是无法责怪的,因为性格同样无法改变。究竟是曹禹欠我们些什么,还是我们久他更多?他的局限之于他的成功,就像硬币的两面。在这生存的体论中,我们不必纠缠于合理或不合理,更不要可笑地提出诸多假设。曹禹就是曹禹。他是独一无二的。正因为是曹禹,他晚年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潮水般的悲情。杜鹃声声,他分不清足梦或是现实。“人老了,丑,没有一点可爱的表演,上帝把你的丑脸都画好,让你知道自己该死,该走了。”这是戏剧大师最后留给世界的话。
而人生,终究不像戏剧一样,能由戏剧大师随意调度。那么,无论结局如何,接受它吧。
玩物丧志
中国除了人多,就是书多。于是,读书人也多。像孔子式的“韦编三绝”者亦多,像杜甫式的“读书破万卷”者亦多,但中国并没有因为拥有多如牛毛的勤奋的读书人而进步。
我最反感的是两句古话,一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二是“学而优则仕”。前者是原始时代变性的遗留,以为知识是具有神性的,因此掌握知识的人也就像祭司、巫婆一样具有神性,高于一般人。中国民间有“惜字纸”的习俗,看到地上有写着文字的纸,赶紧虔诚地抬起来,放到炉子里烧掉,千万不能让它被污染了。后者更是中国政治的一大致命伤,秦桧、严嵩、阮大诚都是读书读得不错的人,把孔夫子当作敲门砖,门倒是敲开了,可也敲出于古骂名来。可见,读书与当官是两码事。读书不见得能够“改造人性”。读书多的人,仍然可能是昏蛋和意猪。
长辈指责后辈,特别是对那些花花公子、游手好闲之徒,常常用“玩物丧志”四个字,我却认为,“玩物丧志”倒还情有可看,而“玩物丧志”则罪不可赦,直可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中国的读书人,十有八九是“玩知丧志”,陶然自得,乐在其中的。几部残缺不全的破经典,你注过来我注过去,皓首穷经,头发白了,经却还没有注完。清代的大师们,表面上看是在追求“纯粹的知识”,其实是在文字狱的淫威下挥刀自宫——他们的知识全是没有价值判断的、不对当下发言的、逃避心灵自由的,通向奴役之路的知识。他们以这样的知识,被朝廷纳入“博学鸿儒”科的罗网之中。
我曾看到卖兰州拉面的大师傅的绝技——面团在他们的手中理中拍拉,比肩丁解牛还要游刃有余。面团在他们手中服服贴贴的,想变成什么形状就变成什么形状。我想,中国读书人玩弄知识的情状就跟大师傅揉面团差不多,揉来读去还是那一小块面团,却能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中国的知识谱系就像面团——从中找不到任何一点坚硬的质地。这堆面团从古代揉到今天,从今天还要揉到未来。一开口便是孔子曰、朱子曰、马克思日、德里达日……唯有“我”缺席了。既然是“玩”,那么知识就像电子游戏中的图像,全在“我”的控制之下,而“我”是要处于屏幕之外的,倘若“我”加入进去了,那还叫什么游戏呢‘Z偏偏有那么一两个傻子,要到屏幕中去,要将生命与知识融为一体,这不破坏了游戏规则?破坏游戏规则的人,将被罚下场去——如陈寅格,只好哀叹“晚岁为诗久所头”了。
中国并不缺少知识,缺少的是反思知识的知识。中国人并非读书读得少,而是读书的态度出现了问题。我在读钱理群先生的《周作人传》时,更加坚定了我的这种想法。周作人是20世纪中国读书最多的作家和学者,他所读的书用浩如烟海来形容绝不过分。《知堂回忆录》的最后,知堂不无自豪地总结自己一生所涉及的研究领域:希腊神话、日本排句、英国文学、民间歌谣、人类学、性心理学……一共犬牙交错的数十个领域。陈平原先生曾说,今天的学者能在一个领域内赶上周作人就相当不错了。然而,周作人智商之高、读书之博,并没有阻止他落水当汉奸。1938年8月,胡适写信给周作人,说他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增飘然一枚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轻与重。”然而,周作人还是脱下老僧的袈裟,变成日本侵略军麾下的“督办”了。
胡适高估了周作人,他哪里是“智者”,不过是玩弄知识的游戏者罢了。他的变节不是偶然的,与他读书、求知、作文与做人的方式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周作人当教育督办,当得兢兢业业,在报纸上写《华北教育一年之回顾》,宣称要对意志薄弱的学生进行“思想管制”。他喊了几十年“自由”,最终在自己拥有权力以后,又自己扼杀了自由。当日军在沦陷区实行三光政策时,周作人竟然在电台里公开鼓吹绝灭人性的杀戮,玩弄血的游戏,“治安强化运动是和平建国的基础,是使民众得以安居乐业的唯一途径。”
在三千年专制主义的酱缸里泡熟的中国知识传统,渗透到中国文人的血液里。许多中国文人身上都有周作人气,知识仅仅是一种格调,一种情趣,一种摆设,一杯茶,一件书法,而不是自由的屏障、解放的动力。他们不是通过知识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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