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解释说,我娘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如果伤了你,你就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何会伤?也就是把她当做儿媳看待的一些作为。既然张天元没有这样非分之想,自己当然该十二分释然,如果扭扭捏捏,作派谨慎,语言小心,也就反倒显出了那种关系里的特殊。因此上,正月十五以前,梅懒得生火烧饭,几乎是每天都到张家合伙。当然,你说她纯粹是为了一碗饭吃,没有另外意思,那也决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黄黄也能够体察明鉴,无非不言罢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可张老师坐在院落。雪早就化尽,地上光洁虚软,远处的山梁呈黄金之色。村落也静得不见声息。
梅说:“天元,你该订婚了。”
张老师笑笑:“压根没想过。”
梅也笑了:“你样子厚道,原来也还骗人。”
张老师厚下一脸正经:“真的没想过。”
梅也正经:“你没听过村人议论啥吗?”
张老师说:“议论啥么?”
“就我们。”
“没有。”
“我听到了。”
“啥儿?”
“还能是啥。”
张老师默了一阵,他说你别信他们,农村人就这样,喜欢说三道四。梅说我不在乎这些,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清天元。她说有人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过两个对象,你都回绝了,他们说你是看不上她们,他们说你看不上她们是因为我。你别生气天元,我想我有话该直说: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郑州人,我倒觉得我们挺合适,挺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让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说农村不好,我是说怎么比省会都比这乡下好。让我一辈子呆在乡下,不说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亲、弟弟都不会答应的。以前他们说,知青一到张家营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听了直想笑。现在我知道……你先别吭,现在我知道,娶乡下的姑娘确实委屈了你。你别笑,是真的,也别脸红,咱们实话实说,都实事求是。你亲眼看着知青们都一批批返城了,没有一个女知青嫁到农村,也没有一个男知青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没办法的事。我说你有合适的就订婚,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想起来心里也不安。你别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实事求是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叶,也别拐弯抹角,男大当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一口不绝的模样,张老师听起来先还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渐渐适了。
他说:“谁和你说了这些?”
她说:“狐狸。”
他说:“其实,你该和狐狸订婚。”
她说:“你真这样以为吗?”
他说:“你们般配。”
13
说起来,那年从省城返回知青点,倒是狐狸最先赶回来。他赶着回来同梅过正月十五节。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来带了省会的一些名产特产,还着意捎了糯米面粉和元宵馅儿。张家营这方地场,土地不差,若风调雨顺也自会粮丰草足,但却是丝毫不出产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节时候,才偶有所谓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顿咸米饭。至于元宵,更是几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馅是一般黑糖白糖罢了,味道十二分的大众。狐狸一面向梅展示着带回的糕点、麻饼、小糖、山楂片儿等,在梅的床上散开一铺,一面说我还捎了元宵的粉馅,馅里有花生、核桃、红枣,咱们好好过一个正月十五。可他没意想到梅对这些,却不是他意想的欢天喜地。他将这些摆在梅的面前,梅又将它们收拾到他的包里。
狐狸说:“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却说:“我爸爸和弟弟好吗?”
狐狸怔着:“你没说让我去看看他们呀。”
盯着狐狸那略有怪责的脸,梅将那东西收拾干净,拉上包的拉链,再无话说。既没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没有称道狐狸一句,一时间心里的苍凉,便无穷无尽,仿佛一个无水的干湖,除了几丝杂草的肆意延势,连往日间清水绿色的一丝痕迹也寻它不着。相比之下,回想起仍在面前的张天元一家,细腻热情,更显出人与人之差别。无论家境如何贫寒,如母的父亲,知道有人返往远在他乡的张家营子,不会像狐狸样捎来许多省会的食物,但他亲手制作的油炸麻叶,无论如何会用塑料袋儿装来几片。比较说,那麻叶没有狐狸梢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算起来除了在和张家相处的时间,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过的几本小说,大多时间,都是在等狐狸回来,等狐狸捎一些家里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况,等狐狸描摹一番父亲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变化,比如又换了一张桌子,床是如何摆放,怎样和她上年春节所见不同。可他却一句你没说让我去你家看看他们,使梅哑然,而又心境凄寒,一方面恨自己当初忘了交待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对我忠心不渝,却连这点常识之事都想不起来,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将床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提起包儿递给狐狸,说:
“掂你屋里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给你捎的。”
梅说:“要吃了我去讨你要吧。”
几句话不见热冷,将狐狸送至门口,便闩门上床躺下了。也不见得睡着,只是为了仔细想想。要说想了什么,确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满心的空荡和失落无以填补。这样捱到日落西山,看见夕阳一片片掉进窗内,黄黄在床边叽叽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节的元宵,照习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该吃上一顿,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馅儿,走进山墙下的灶房,见案脏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气,默默立了一歇,又提上面和馅儿,去了张天元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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