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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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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格拉西莫夫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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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一个沉默着的人。”小格拉西莫夫又胜利了。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很沮丧。不是为了他的画,是为了别的事。我们在土坨的房东叫老木,老闷儿是他的儿子。老闷儿的新媳妇很漂亮,我和小三想为她画张像。晚上跟小格拉西莫夫商量,让小格拉西莫夫去请。小格拉西莫夫不屑地说:“她长得不行,太敦实,脖子短,肉眼泡。这样吧,明天我把我嫂子领来吧,娜塔丽娅一般,你们一看便知。”你知道,娜塔丽娅是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里葛利高里的妻子。第二天小格拉西莫夫真去领他嫂子去了。我和小三一天没出去,支开画具,等着,却没等。

    原来,小格拉西莫夫的嫂子死活不来,说是要“粉麦子”,就是磨麦子之前先用搌布把麦子擦湿,当地人叫粉麦子。没领来娜塔丽娅,对我们倒没什么,小格拉西莫夫却吃不住劲儿了,就像在我们跟前丢了人现了眼。他进门一头扎在门后,抱住膝盖蹲下,很是显出狼狈和羞惭。嘴里叨叨着:“哼,非要今儿个粉麦子,今儿个粉哪门子麦子……”

    一连几天小格拉西莫夫都很沉闷,晚上躺在炕上不再提“水是一面镜子,山是沉默的人”,只是冷不丁来一句:“齐老,等着的,等秋后山药下来,我背筐山药竟(进)城看你去。俺们的山药是‘大红袍’,小薄拼(皮)儿。”我安慰他说,娜塔丽娅的事不算什么,我们经常碰钉子。你看得上人家,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再说我们也有个画像画不像的问题。画不像人家,又耽误了社员挣工分,就觉得很对不起人家。

    有一天,我们真到小格拉西莫夫家吃馏山药去了,还见了“娜塔丽娅”。娜塔丽娅收工回来,知道屋里是我们,故意不进屋,在院里闪来闪去。有一种农村的年轻女人遇见生人就是这样:又怕你看她,又愿意你看她。娜塔丽娅大概属于这类人。也是为那天画像的事“圆场儿”,她背朝着我们冲另一间屋子喊:“娘,今儿后晌还粉麦子不?”小格拉西莫夫就自言自语着骂:“……个×的,这家里要是粉得起麦子,还能让俺老师吃山药。”我和小三暗笑着观察娜塔丽娅,和电影里那位还真有点像。是比老闷儿的媳妇苗条,胸是胸,腰是腰,圆脑门儿,高鼻梁,像有西亚人血统似的。我们吃完山药出门时,她还故意站在门口让我们看,看来她知道她在土坨是出众的。小格拉西莫夫从嫂子身边走过,又骂着:“……个×的。”

    几天之后小格拉西莫夫才缓过来。但对小三的画他却始终不屑一顾。小三请他看画,他头也不抬地说:“艺术嘛,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儿。”小三说:“这也是小格拉西莫夫说的?”小格拉西莫夫说:“这是电影《地道战》里说的。画吧啊,你不是还没有出师吗?”小三说:“你出师了吗?”小格拉西莫夫唱起来:“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冰川”号继续航行在卡特加斯海峡。本来很安静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些人议论着什么正往一个方向走。我看看表,“冰川”号还不到靠岸的时间。我和齐叔不约而同坐起来,披衣走出房问。原来人们正往酒吧走,好像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跟了上去。果然,酒吧里已聚集起不少人,他们正传递着一个消息:据路透社刚才的广播说,在莫斯科,叶利钦的坦克终于占领了“白宫”。这意味着苏联即将解体。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是苏联人和东欧人,有人兴奋着举起酒杯,碰着。有人很沉闷。我那位同路人“小格拉西莫夫”还坐在他的位子上,只对我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我想这是一个无所谓的姿态。

    我和齐叔参与酒吧里的议论,回到房间,躺下。齐叔突然沉默了,一连抽了几支烟。我说,您怎么了?齐叔说,那不就是老、小格拉西莫夫的国家吗?当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唱着“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的时候,我也感到过呼吸的阵阵自由。你就不一定。

    说不定叶利钦能给人一些呼吸的自由。我。

    齐叔说,这是一部正在写着的历史,一个国家就像一个人,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写着自己的历史。

    我说,我还是想着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他的历史是怎么写下去的?

    齐叔说,我们在土坨相处了差不多一个月,都画了不少画。告别前,我们在老闷儿家布置了一个三人联展。临走,小格拉西莫夫家真粉了麦子,白面饼烙了半尺厚一摞,还煎了腊肉——过年时腌下的。枣酒、山药酒弄了好几瓶子。娜塔丽娅跑进跑出,把饼卷肉亲自送到我手里,像是弥补那天的过失。

    那么,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有长进吗?我问齐叔。

    怎么说呢,齐叔说,经我一再建议,狗倒是能进门了。我说,小格拉西莫夫,让狗进门还是不可忽视的,小三的话你得重视一下。

    就算是狗能进门了,油画之于他,他之于油画,意义到底又在哪里呢?我问。

    这是我留给你的问题,你是作家。齐叔说。我们吃了白面饼卷腊肉,喝足了枣酒,就和小格拉西莫夫告别。他推个小车把我们送上长途汽车,最后还是说:“齐老,等着的,等秋后我背筐山药去看你。”

    秋后,小格拉西莫夫去了吗,还有他的山药——大红袍,小薄皮儿?我问。

    齐叔说,没有。没等秋后我又出了事,干校查出了我的病假条。我又被揪了回去。我再次见到小格拉西莫夫,那是三年以后的事。

    三年后,我专程去土坨找小格拉西莫夫,没想到在西县县城碰见了他。他没有画画,他在卖葱,正和一个买葱的老太太争执。老太太买了一把葱,交了钱,拿了葱,又去揪小格拉西莫夫的葱叶,小格拉西莫夫说:“干什么也不容易,这买葱的也不容易,这卖葱的也不容易。”老太太还揪,小格拉西莫夫便举起秤杆去梆老太太的头。可想而知,眼前的情景对于我们是个不方便的时刻。世界上的人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我错过了小格拉西莫夫。

    可我总是惦着这个青年,这个肩背粪筐的青年的艺术生涯。我四处打听——你知道,这几年我不断担任各类画展评委,每次都注意有没有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有一次真碰见一位西县来省里送画的同志,我问他小格拉西莫夫的情况,他说不知道这个人。我说,土坨的,画油画。他说,你说的是二旦吧(小格拉西莫夫叫二旦,姓秦)。对对,秦二旦。我说。他告诉我,前几年二旦在县城开了个画廊。农民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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