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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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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格拉西莫夫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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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氛围的关系,永远是艺术家探讨的一个重要方面。可当时,小格拉西莫夫的画不是挂在哥本哈根画廊,而是可怜巴巴地掴在老闷儿家的土墙上,旁边衬着杈、耙、扫帚和干萝卜片儿。

    可以想象,这氛围对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是不利的。我说。

    齐叔说,当时小格拉西莫夫非让我立刻评价他的画不可,我说咱们还是先洗脸,吃饭,上山。画么,还是你先谈,谈谈你作画的体会。小格拉西莫夫说,也行。他说得很爽快,也很自信。但这时我们却研究起他的画箱了。小格拉西莫夫忙把画箱的三条腿拉开,打开箱盖,抠出调色板。画箱里,颜料、画笔、刮刀排列有序,该有的都有。看得出,这是一只典型的苏式画箱,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在列宁格勒学画时,眼馋得不得了,买不起。现在我那个只能“摊”在地上的画箱显然就相形见绌了。小三又:“可以呀,小格拉西莫夫你可以呀,自己做的?”小格拉西莫夫说:“完篡(全)是自个儿鼓捣的。”

    我们吃完派饭,三人结伴上山。小格拉西莫夫背着他的苏式画箱在前头引路,画箱的金属饰件被早晨的太阳照得一闪一闪。有了小格拉西莫夫的引路,我们就少走许多冤枉路。在路上,小格拉西莫夫又让我谈他的画。我说,你还没有谈体会呀。这时小三插话:“小格拉西莫夫,你为什么不先把形象画具体?连个比例也不讲,鸡和狗都一样大。还有你画的那门,狗能进吗?”

    小三的议论使小格拉西莫夫突然停住脚,他和小三站了个脸对脸说:“小三兄弟,就艺术的整体而言,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就艺术的阶段性而言,你的话是错的。”

    “俺们错在哪儿?”小三问。

    小格拉西莫夫说:“错就错在你忽视了艺术的阶段性,也就是作画的目的性。你画一张画,就为了让狗能进门儿?这再简单不过。可你忘了,现在我们画箱里装的是什么,是颜色呀。也就是说,现阶段你要摆弄颜色。有一次小格拉西莫夫指导学生画写生——我说的是苏联的那位,不是我。他们眼前除了白桦和塔松,还有一座建筑,这建筑有12个台阶,啊,听准了,台阶是12个。有个学生多画了一个,也就是说把台阶画成了13个。小格拉西莫夫给他打了5分。相反,有个学生不多不少画了12个台阶,小格拉西莫夫反倒给他打了3分。”

    “这是为什么?”小三问。

    “为什么?艺术的阶段性。”小格拉西莫夫说,“目前,小格拉西莫夫给学生讲的是色彩,就不必去计较一个台阶的得失。此时此刻老师打分的根据是学生对色彩的观察能力。颜色这玩意儿,神秘呀。它打动人又难为人。你要摆弄它,必得先了解其规律。齐老懂。为什么一上午画不完两棵树,是比例问题吗?显然不是。比例在齐老手下还不是如同探囊取物?他是为颜色问题而苦恼。齐老,你说对吗?我的话有不当之处,也请齐老指正。我,一个深山老峪的人。”

    我对齐叔说,我很想知道,小格拉西莫夫说这番道理时,是不是又用了普通话?

    齐叔望着杯中的马提尼说,是用普通话呀。走吧,咱们回去躺着说。

    我们站起来,路过“小格拉西莫夫”的座位时,他面前又换了吃喝。他看见我欠欠身,笑着,很讪。

    我们回到房间,展开卧具。我躺下,齐叔也躺下。夜深了,才感到卡特加斯海峡的凉意。我把毯子拉到下巴,把自己团起来,听齐叔接着讲小格拉西莫夫。

    从理论上讲,小格拉西莫夫的话无可挑剔,这是苏俄画家从谢洛夫开始对绘画色彩理论研究的核心之核心。他们主张绘画应该放弃固有色,大胆认识条件色。怎么认识?就是土坨那个小格拉西莫夫讲的,从改变习惯的观察方法入手。比如你眼前有个熟透了的苹果,我问你苹果是什么颜色,你准说是红的。可是如果我在苹果后面挂一块红布呢?你再看那苹果就不红了。认为天一定是蓝的,土一定是黄的都是“固有色”在作怪。当时我们对这个理论迷得不得了。其实,这不是绘画色彩的惟一理论。有专门用固有色画画的画家:马蒂斯,布洛克,还有拉丁美洲的万徒勒里,还有专画黑白画的画家,你能说他们不伟大?可当时苏派画家的色彩理论,确实让我们神魂颠倒。土坨的这个青年认准了小格拉西莫夫,其实,C·格拉西莫夫并不是这个理论的代表人物。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山上,我记得画得很顺手。作画,有时得有人给你提个醒儿,小格拉西莫夫对我就是个提醒。

    那天小格拉西莫夫画得如何?我问。

    嗬,猛藐我们。胆子大,画笔在纸上好一阵层厾打。齐叔说。

    齐叔用了个“厾打”来形容小格拉西莫夫作画,我有几分明白了,就又问齐叔,小格拉西莫夫的自我感觉如何。

    好,好得不得了。齐叔说。画着画着腾地站起来说:“齐老,我给你翻个跟头吧!”翻了几个跟头又唱起当地的老调梆子。唱青衣,唱花脸,唱《潘杨讼》,唱《秦雪梅吊孝》。艺术这东西有时候是能把人弄得五迷三道,忘乎所以。

    我说,我还是想先知道是谁非要把小格拉西莫夫传小格拉西莫夫不可。

    齐叔说,应该是王某某,我师姐。两年前王某某先生来西县画画,住土坨,小格拉西莫夫不知怎么就迷上了油画,也不出工了,柿子也不卖了,一天天摽着王某某,还净给王某某找鸡蛋吃。王某某爱吃鸡蛋,一天吃12个,你说一个女同志。那时候鸡蛋不好买,养鸡也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小格拉西莫夫就给她串着村子找。我想,谁传给他的这不是关键,再说也不是王某某一定要把油画播种到土坨。关键是小格拉西莫夫不知怎么就迷上了它,还管王某某叫干娘。走火入魔,你懂吧。面对那些高深理论,你不能说他完全是死记硬背,那的确是油画让他的灵魂不安分了。有了油画,他就成了一个生活中的胜利者。每次画画回来,他把新作别在麻绳上,唱着“我们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老调梆子又改苏联歌曲了。我们在他眼里反倒总像个失败者。

    小三不甘失败,晚上在被窝里向小格拉西莫夫挑战:“哎,小格拉西莫夫,请再给俺们讲讲水怎么画,怎么画水?”

    小格拉西莫夫把烟抽得很旺,露出光着脊梁的肩膀子说:“你问的是画水?水嘛,水就是一面镜子。”

    “那山呢?”小三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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