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忆父亲与翦伯赞的交往第(4/16)页
下来,即让吴晗陪同,拜访北京大学的向达[6],俞平伯,辅仁大学的余嘉锡等著名学者、教授。这是礼节性拜访,彼此客客气气。但父亲说:“这是老翦的高明之处。”
“你为什么说他高明呢?”母亲有些不解。
“当然高明哪!你想呀,他从前批判那些不问政治,专心学术的人,现在这些人都要和自己共事了。再说,他的‘史纲’被不被这些人承认,还是个问题。”
翦伯赞从香港转来北京,并没有进入北大、清华、北师大、辅仁的历史系任教,是被燕京大学的社会学系聘为教授。那时的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有郑天挺[7]、向达、杨人楩、朱庆永、张政烺、余逊、邓广铭、胡钟达、杨翼骧、汪籛等十余人。这些人聚拢起来,即为胡适校长在任时的全班人马;分散开来,个个皆为饱学之士。1949年前,这些人不喜欢国民党,也不想沾共产党。现在共产党来了,为了保住饭碗,恐怕也得凑上去学学马列主义吧?于是,决定让时任北大历史系系主任的郑天挺,去请马列主义史学家来校座谈。
应邀而来的宾客是郭沫若、翦伯赞、杜国庠、侯外庐。来听讲的是北大历史系全体教师。宾客本该主讲,胡适旧部理应恭听。谁知半路杀出一个青年教师,对这四位来宾的学识颇不以为然,便针对奴隶制社会问题,引出对西方史学的长篇论述,竟旁若无人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会后,翦伯赞大怒。出门,即愤然道:北大的会是在唱鸿门宴,幕后导演则是向达。
这事的确深深地伤害了翦伯赞的自尊心。
1952年1月,中共展开了“三反”运动。它落实到民主党派和高等院校教授群体,便成为一个反复检查个人政治立场、学术观点和工作态度的思想改造运动。身为燕京大学哲学系系主任,同时又是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兼民盟中央政治局委员张东荪[8]成为了运动的重点、民盟的焦点和社会的看点。在燕大与他一起列为改造对象的还有校长陆志韦,以及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在这三个人里,张东荪的分量最重。对他的批判和处理,由统战部直接掌管,毛泽东亲自过问。
运动一开始,张东荪就轮流在燕大历史、哲学、国文、心理系(又称小文学院)检讨,一次又一次,次次通不过。这也毫不奇怪。民主观念浸入骨髓的他,从来就对“检讨、检查”之类的做法非常反感,认为这是中共控制思想、侵犯人权的行为。鉴于张东荪的“检讨不老实坦白”和“对群众的批评置之不顾”,燕大以节约检查委员会名义在2月29日这一天举行了全校师生员工批评张东荪大会,“讨论他的三次检讨”。大会长达五个小时,共有二十五人发言。发言的内容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主要是对其清算历史。
在这个大会上,有两个人的发言引人注目。一是担任燕大教务长的无党派人士翁独健,这个哈佛毕业的大蒙古史专家的发言,太令官方失望。总共不到二百字,讲了不足五分钟,只是希望张东荪“真诚向人民低头认罪”。另一个就是已经调到历史系并有权代表历史系教师发言的翦伯赞。他的讲话辞锋凌厉,暗含杀机,指认张东荪所谓的“中间路线”完全是幌子,思想上是“一贯反苏、反共、反人民的”。张东荪敌视马克思主义的言行,是他发言的中心主题。为此,翦伯赞列举了以下事实作例证:(一)张东荪在1931年出版的《道德哲学》一书里,就说“资本主义不会灭亡,共产主义不能实现。如实现则劳动者都就会饿死。”又说“把马克思主义列为学说,乃人类之奇耻,是思想史上的大污点。”(二)在1934年出版的《唯物辩证法论战》一书里,张东荪说“马克思派的企图不但不会成功,其结果只弄成既非科学又非哲学的东西,终谓四不像而已。”(三)1946年出版的《思想与社会》一书里,张东荪说“无产阶级专政是不民主的,结果必变成少数人的专制,而决不是无产阶级专政。”除此以外,翦伯赞还揭发了张东荪私下里讲“解放三年来一直觉得不自由”等言论。
翦伯赞的发言意义在于为张东荪的历史问题定下了“四反”(即反苏、反共、反人民、反马列主义)基调。伴随翦伯赞等人系统的揭批,是不断响起“彻底肃清反动亲美思想!”“马克思列宁主义万岁!”的口号。中国民主同盟“燕大”分部的全体盟员立即要求上级撤消张东荪在盟内外的职务。与此同时,《新燕京》校刊特意把张东荪在《唯物辩证法论战》(1934年版)一书的题辞——“如有人要我在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二者当中选择其一,我就会觉得这无异于选择枪毙与绞刑(柯亨语)。”重新公开。顿时,硝烟弥漫,人心骇然。
疲惫不堪的张东荪深受震动,他致函民盟中央(张澜、沈钧儒)表示如果群众还不满意他的检讨,自己愿意再作一次更深刻的交代。其实,张东荪心里也清楚——哪里是群众(包括翦伯赞在内)不满意他。不久,在张澜家里,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副部长邢西萍、由沈钧儒和父亲陪同,与张东荪谈话。张既表示悔悟,也说明许多揭发并非事实。接着,经过民盟中央召开的第二十五次会议,一致决议撤消了张东荪的盟内职务。张东荪又开始了检查,一次又一次,次次通不过。突然,他的问题从“四反”变成了“特务”,由“思想改造”变成了“叛国罪行”。别说是翦伯赞,章伯钧,就是张澜,沈钧儒也惊呆,吓傻了。
至今张东荪案件的内幕,谁也不清楚,连公安部长罗瑞卿都蒙在鼓里。唯有一人是明白的。他,就是毛泽东。
和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一样,像燕京大学这样的教会学校也是必须改造的。改造的方式就是拆掉。
“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令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1952年在官方进行高等学校的院系调整过程里,郑天挺被调到南开大学,清华历史系资格最老的雷海宗[9]教授,也被弄到了南开。接替郑天挺出任北大历史系系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翦伯赞。
作为翦伯赞的老友,父亲为他高兴,但同时又很替郑天挺惋惜,对母亲说:“郑天挺从二十年代起,便在北大任教。三十年代,就任北大秘书长。抗战胜利还是北大秘书长,兼任史学系主任。史学功底比老翦深,可南开的学术环境怎么能跟北大比?可惜呀!他搞的不是马列主义史学,位子自然要让给老翦了。”
记得中学毕业的我决定报考大学文科的时候,父亲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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