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张先生,程富堂屋里坐不住,想干点什么,就爬上了堡子门楼,依着栏杆朝下面高声大嗓喊道:“宴秋宴生,脚底下上紧些,小心迟到了张先生收拾你俩懒怂,好好读书,不敢打架闹事,亏了老子那几百块大洋,打断你俩坏怂的腿。”喊得宴秋宴生惶惶跑起来,宴生人小腿短,险些摔了一跤,他看着高兴,再朝下头王家大院喊叫:“耀祖大哥,柏元柏人兄弟都上学堂去了吧,她娘的骚屄,这世道真变了,不读书不识字,竟连个话都不会说,听人家张先生,那才是当校长的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文曲星下凡,龙图阁大学士,人就得读书识字。”
王耀祖刚吃了几个炕洞里暖熟的洋芋蛋,吃得猛了点,不想打起嗝来,听了女人姑娘的话,憋气喝凉水,喝得肚子胀,就是不见效,院子里散步消食,一步一个嗝,惹得一群鸡绕着他跑,学样似的咯咯咯的叫,气得他想骂鸡,一时听见程富堂在上面高声大嗓,东拉西扯嚷什么,站住脚听了一会,听清楚了就犯糊涂了,前日自己讨巧劝他当校长,他当校长自己多少沾点光,学堂里找个事儿做做,将来县里镇上有事,或可免了家中拉壮丁派差役的苦,偏偏那家伙横推竖挡,这会儿倒热心的很,撞什么邪了吧?上面还在吆喝,王耀祖仰头张望,看见程富堂一脸红光站那儿手舞足蹈,又是喊叫又是欢笑,觉得滑稽好笑,想笑,想跟他说点什么,忽然看见堡子门楼倒影慢慢拉长,掩映了王家大半个院子,心中一沉,眼中高大雄伟的和家堡子像一副重重的石磨压上了心头,那份沉重压得他忍不住呻吟起来。等程富堂喊累了要走了,王耀祖挣扎着睁开眼睛瞅上去,目光里的火焰把和家堡子门楼烤焦了,目光里的寒光把程富堂碾成了粉末,然后一起撒进阳光里,随风散去了。于是,王耀祖快意的哈哈大笑。
“爹,你怎么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是大女儿秋月,看见他站院子里癫狂似的一会儿挤眉弄眼,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过来问了一句。王耀祖忙凝神静气,摸摸秋月黑黝黝的头发,说道:“没什么,山上一只黄老鼠咬住了一只猫,爹看见了好笑。”
秋月瞪大眼睛,说道:“黄老鼠敢咬猫?爹看花眼了吧。”
龙王潭那边响起娃娃们朗诵经文的童音。
老三柏民站在他身后,脚指头露在鞋子外边,手里攥着一块馍馍,鼻涕邋遢的啃。他刚吐出一口气,听见女人在屋里喊他:“程家掌柜的喊什么?”他噗嗤一笑,说:“喊什么?犯病了呗。和家堡子邪门的很,和老五疯了,现在连程富堂都疯了,哈哈,有意思。”
女人听了也噗嗤一笑,手底下忙针线活,头不抬说道:“前些日子你俩好得一个人似的,怎么就生分了,这么咒自己的妹夫?柏元他姑姑知道了不怪你才怪呢。我听妹夫好像说学堂的事,是不是叫咱家柏元柏人也上学堂去?昨晚上我到园子里摘韭花,庄口上碰见老徐家二娃三娃,都一身新衣裳,高兴得过年似的,我问什么事这么高兴,二娃还不说,三娃鼻涕邋遢告诉我,是程家老爷和他爹答应兄弟俩上学堂读书。连长工的娃都想读书,咱家柏元柏人更得去。听说学堂里来了个姓张的先生,大地方人,是个有能耐的,早晚还不打发儿子去。”
王耀祖心里空荡荡的,胡乱说道:“什么张先生李先生,难道读书识字能顶饭吃?和五爷读的书少?还不照样疯了。依我看呐,书读多了,就得疯掉。还是安生在家忙庄稼才是正经事。”
女人笑骂一句,再不理他,一件衣服已经缝好了,喊秋月进去,帮着又裁剪一件。
王耀祖傻愣愣出大门,一会儿又进来,手里攥着一把细柳条,他想不起自己拿柳条来干什么。看裤脚上粘了一块牛粪,便甩起柳条拍打,劲儿使大了,打疼了自己的腿脚,心里头窝着火,柳条胡乱扔过了墙头,涨红着脸回到屋里。女人这会坐炕头上拣野菜,问一声:“不编箩筐了么?眼看秋凉了,到挖洋芋的时节了,正用得着箩筐。晚饭吃搅团,到园子里拔根萝卜来下饭。”王耀祖没好气的回道:“还吃个屁,气吃饱了。”
女人说:“哪里像个男人,一点事都装不住。进学堂是好事嘛,怎么就气色不顺了?柏元大一点,留家里做帮手,柏人柏民还是要去的。”女人絮絮叨叨,王耀祖越听越上火,瞪女人一眼,不言声,倒头睡下了,一睡就睡了一整天。
女人打发儿子和秋月去了学堂。
王耀祖听见了想拦挡,听见女子秋月喜欢得笑个不停,知道孩子喜欢上学,由她去吧。心里带着不顺,哪里睡得着?他是躺着想心事,想起爹死的时候丢下话:“花什么代价,也要把和家堡子夺回来。”爹说,和家堡子里金银成堆,财宝如山。不管是不是,想起爹临死的样子,王耀祖心里就难受。
那时王耀祖还小,没见过和家的金银财宝,但他相信爹的话,不单单因为那是爹的话,只要看看这几年的程富堂,都发达成什么样子了,妹妹就说过,程富堂从不吃隔夜的饭,那怕是隔夜的烤羊腿蒸小鸡,他都扔给大花狗。怪不得程家那只大花狗肥得走几步路就要喘,真是暴殄天物糟践福分啊。没有这样过日子的。妹妹一副炫耀骄傲的嘴脸,真是进谁家的门,活谁家的人,妹妹在娘家时不这样,胆小慎微的一个人,到程家才几年,都知道寒颤人了?这不明摆着笑话娘家穷吗?地里不种金不种银,一个老天爷照着,关山下一马平川,怎么单单富了程富堂?就连刘法孝保长都赶不上。还不是他程富堂得到了和家的金银财宝。爹伺候和家老太爷一辈子,鞍前马后,当牛做马,风里雨里,就这份忠诚也该有个好报应的,老天爷真他娘的瞎了眼了。还有那个该死的绝了后的和五爷,“你绝后,你活该!”他心里这样骂了几十年,和五爷活着时他就这样骂,人死了还不解恨。可是,骂归骂,自己还是活不过程富堂,还得乖乖的把妹妹嫁给人家,还得仰仗人家的鼻息过日子。
王耀祖翻了个身,这么一面侧躺着久了,胯骨有点疼,一面的胳膊身子压麻了。女人开始拾掇晚饭,风箱扇得“哐当哐当”响,响得他心烦气躁,风箱里的气好像不是吹进灶膛里,而是吹进他的肚子里,又胀又鼓,挣着想放个屁,不下心一股子屎喷了出来,忙提着裤子撅着屁股往茅房里跑。女人追出来问怎么了,他喊道:“拉屎。”身后女人没好气骂道:“德性。”
蹲在茅坑里,畅快淋漓一番,蹲着想心事,想起爹讲过,和家老太爷有几个红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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