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啊,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年轻时就爱争强斗胜,总觉得隔壁张三的东西比自家的好,张三穷困了看不起,富足了眼红妒忌,总想折腾出一些事儿来,明里争暗里斗,个别强梁的不斗个你死我亡誓不罢休。只因身在其中,便不能醒悟,见了对方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等到身陷囹圄,或为邻里乡亲所不齿,到那走投无路时,方才幡然悔悟,却回头已是皓首,世易时移了。秋风清雨,黄土高丘,回想当年为几亩薄田横眉冷对,或为三尺矮墙拔刀相向,今日油尽灯枯,望乡台上一对孤魂野鬼,纵有千万的家财,成垛的金银,你也休想带走分毫。倘若侥幸留下成才成器的子孙,清明时节或可享用一杯冷酒,消受一份残羹。倘若子孙顽劣愚钝,留下再多财产,也经不起他几番折腾,等到家破人亡之际,反过来再责怪老祖宗的不是。那千倾良田万贯家业,不过是招祸的根由,张家惦李家念,今日防明日藏,难得一日安然,耗其一生,黄土一堆,野草几缕,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日县衙门口,看见老王头被几个衙役按住屁股打,直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程家掌柜的看一阵子心头倏忽间一沉,一点胜利的欢愉化为乌有,愧疚之情涌上心头,看阳光火红,血滴溅到地上,那一点红尚未开放,就变成叫人欲吐还休欲罢不能的黝黑了,他真的抱着肚子,蹲大槐树下吐了几口,吐得畅快淋漓,早上一碗羊肉泡馍全吐出来。一只流浪的大黑狗脏兮兮跑过来,嗅了嗅,悻悻叫着跑开了,跑出几步,回头相盼,又折了回来,再嗅嗅,终于忍受不了那味儿,吠叫几声,跑了。吐了就轻松了,程家掌柜的过去扶起趴地上呻吟抽搐的老王头。刘家堡子管家刚才还在这里,挤在人群中看热闹,这会儿看不见影子了,刘偏头兄弟进了城压根就没露面。老王头瞥见扶自己的是程家掌柜的,推搡着不让他扶,才撒开手,却站立不稳,屁股上血肉模糊,绞心的痛,又要摔倒了,程家掌柜的只得再抢到跟前扶持,老王头叹口气,不再坚持,由着他扶,走了两步,血流到脚面上,他还硬气的不喊疼,脸色渐渐失了血色,青白难看,已是气喘嘘嘘,再忍不住,喊了一声“娘哟”。程家掌柜的说:“这样不行,你会死在这儿的。我背你到药铺里去吧。”
屁股上了药膏,那药膏像地沟里埋了上百年的污泥,打开罐子,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儿刺得两人放炮似的打喷嚏。老王头还受得了,程家掌柜的又想吐了。药铺东家笑呵呵说,他全凭这臭玩意儿发财,衙门里打板子的人越多,他挣的钱就越多,祖传手艺,一抹就好。老王头呲牙咧嘴骂一句:“你就挣黑心钱吧,挣下了怕没命花。”药铺东家阅人无数,这种话大概听得多了,也不生气,只手底下上药时力道大了点,老王头就又呻吟不已,喊起疼来。程家掌柜的知道这样子回不了关山,便租了一间客店,背着老王头去养息,替他买吃买喝的,别看老王头屁股蛋子烂了,胃口一点没减,晚饭一顿吃了四碗臊子面,他一边吃,一边骂程家祖宗,程家掌柜的开始笑嘻嘻听着,实在听不下去了,过去老王头烂屁股上扇一鞋底子,老王头就咬着面啊啊的叫喊,再骂出许多更难听的话。接下来几天,程家掌柜的背着老王头去换药,一天早晚两次,到第四天,老王头终于不骂了,感谢的话却一句不说,说只要自己活着,再不为难程家了。
到了第五天,老王头说什么不在客店里呆了,说想儿子想关山了。程家掌柜的去开了两天的药膏子,交给老王头带上,雇了一架马车,扶老王头上车躺着,自己还骑骡子,两个人悠哉悠哉回关山。看这对冤家相扶下车,庄口上人合不拢嘴巴。老王头果然再不提和家田产的事,但他也绝口不提程家掌柜的救了自己的事,叮嘱儿子,别进和家堡子,少跟程家人来往,竟是个老死不相往来。他告诉儿子:“程家人属野狐的,咱斗不过。”
这事儿成了关山一段传奇,成了关山下人家茶余饭后的佐料,程家赢了官司丢了面子,程家掌柜的引诱和五爷抽烟膏子的事情最终露馅儿了,传出来,和五爷一夜间年纪轻轻的白了头,人们念及和家老太爷的仁义,免不了对程家指指点点。老王头输了官司挨了板子,也就丢了人了。他这么不管不顾,撕破脸皮的争抢和家家业,也就免不了人家生疑,竟连和家老太爷的死,有人也看在他身上,怀疑他是个叛徒,放了回回进堡子。
大概老天爷不想再看这出人间悲喜剧反复上演,老王头挨板子两三年之后,他跟程家掌柜的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约好了似的,跑阎王爷那儿继续争斗去了。人们叹息说,这两个人遭报应了,一个该死,一个死了活该。
那关山依然巍巍,葫芦河依旧潺潺,程家掌柜的大院里植下的几株梨树已房檐那么高了,已经开花结果了。开花时满院子香,蝴蝶蜜蜂成群结队的飞进飞出,程家新掌柜的程富堂看见了,说关山的梨花没有秦州的艳,怎么全一色的白。管家老段笑道:“老爷记差了,梨花都是白色的,杏花是粉红色的。”
程富堂哈哈大笑,说:“要是把杏花开在梨树上,段哥你说那会是什么颜色呢?”老段呵呵笑,回答不上来。
日子好像过得很慢,关山下的人们仿佛生活在昨天的日子里。有那么一天,张家媳妇跟婆婆吵架了,儿子来请程富堂去调解,程富堂劝说了婆婆和媳妇子,却骂了儿子,人们就说:“程家掌柜的是精明人啊。”老徐家老赵家原来都是和家的老伙计,这时都投到程家门里,怪不得老徐和老赵,家里好几张嘴,张嘴就要吃饭,给谁家当伙计都是为了那一张张嘴啊。张阴阳死了,这人抓了一辈子鬼,最后自己把自己抓走了,自己也变成鬼了。他一死,儿子就成了阴阳,也叫张阴阳。真是世事轮回,苍生替换,走了的,是老天遗弃了的,留下的,是老天眷顾的。岁月推着苍生走,有时慢有时快,但都走得远,走得远了就累了,远了累了人们就忘记了过往事,忘记了爱恨情仇。昨晚上一个被窝里睡,缠绵悱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上起来,你还是你,我仍然是我,什么爱,什么恨,不就是被窝里的那一阵颤抖酥麻么?麻过了就不记得了。忘却,才是人性。
流淌的岁月,是人世间治一切病的良药。
关山下第一个勘破爱恨情仇的人,是程富堂。
程家老掌柜的去世的第二年,关山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日头好像把所有的热都洒在了关山,杏花还开在枝头上,就被晒干了,榆柳枝叶间冒着焦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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