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子青和伊女起了个大早,拿好东西,锁了院门,车仍停在院里。一路,子青在伊女身边有说有笑,东西也不让伊女拿,一人扛在肩上,拎在手里。火车站近了,他却迟疑了,住了脚,借口肚子饿了,把伊女拉进一家小吃店,坐下就点起一根烟。
伊女看出子青的紧张,也不说穿,替子青点了碗馄饨,自己要了碗面条。子青根本吃不下,推给伊女。伊女也吃不完,剩了大半碗在那里。两人出门继续走。
子青沉默着。伊女试探着问:要不我们不回去了?反正家里没人。子青斩钉截铁地答:不,要回去。却依旧闷闷不乐。伊女说:哥这样哪像回家过年呀,倒像回家……的。她没说出那两个不吉利的字。子青倒笑了,搂了妹妹的肩头,自己强打起精神。
火车站拥拥攘攘,挤满了扛大包小包牵娃娃回家过年的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子青反倒悠闲起来,带着出门游玩的心情,置身世外地看着躺坐在地上睡觉等车的人们。轻松好一阵后,他疑惑起来。——家乡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怎么像是惧怕与之亲近呢?
车上一路很顺利,伊女靠着子青肩头睡了一觉,子青倒没合眼,想着这样那样的心事,面对着身边熟视无睹的人们发会儿呆。临近子夜,火车到站,两人下车,黑灯瞎火摸出车站,在附近找辆人力车,去近郊的汽车站。
两人在汽车站蹲坐了半宿,乘天亮第一班长途车向家乡的小村庄进发。
没开多远,视野开阔起来,大片冬季落荒的田地,偶尔看到放养的羊群啃着山陵上的枯草。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竟有黄昏的模样。到村口下车时,熟悉的乡人向伊女打招呼,看一眼伊女身旁的子青,打趣道:呦,出门没几天就领着新郎倌回来了!又打眼细看子青,一拍脑壳:哎呀,这是子青吧?多少年没见啦,竟是个这么俊俏的后生!拉了子青的手,拍了又拍:你娶亲了吗?记得我们家闺女吗?小二十啦,你要瞧得上,哪天上我们家看看,啊?就在村西头的后岗上,伊女熟,啊?哪天领你哥上我们家。说着,笑容堆皱了眼角,向伊女再三点头,又唠些别的闲话,才推着车子走了,一边还频频回头招着手。子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像才记起乡音似的,记起家乡人的淳朴和热情,这些年在外头,就像掉在冰窖里,很能少能听到几句暖人心的话儿。
一路顺着土路往家走,又遇见几个相熟的面孔,每人站住了聊几句——没多久,子青回乡的消息就会传开了,村子没多大,家家户户经常走动,一点小事也会像广播似的引起回响——又有提亲的,弄得子青臊红了脸。靠近村东的小路偏僻些,兄妹俩才得空儿聊两句。
伊女对子青说:看我说得没错,咱村儿没怎么变吧?
子青说:奇怪,我就像昨天还在村里待着似的,除了长大了几岁。真不知这些年你们怎么过的。
伊女反唇相讥:我们该怎么过怎么过,倒该问问你自己怎么过的。
子青既感不快,又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你别瞎琢磨好不好?其实我是说,你们人也没变,咱家地方也没变。
伊女又不忿起来 :什么你们你们的!你不是这儿的人吗?怎么一回来,你就不会说话了?你还是我哥不是?
子青不说话了,直到家门口一直低头耷拉脑。他也奇怪自己怎么了,和家乡疏离了么?
他怎么不记得原来院门的样子了?是这样稀疏交叉的竹篱笆吗?不是木栅栏吗?院门不是黑漆大门,有高高的围墙吗?不是有影壁,上面有五彩图画吗?院里不是有口磨盘吗?不,磨盘是在大门外。院里的枣树和柿子树哪里去了?怎么院子小小的,光秃秃的,地也干涸了,不像过去那么潮湿?村里不是没有变化吗?怎么家里变化这么大,他已经全不认得了?还有两边厢房哪里去了?怎么只剩了两间正房?
子青呆呆地站在院子当中。他不自觉佝偻着的身形站成了一个问号。
他忘了自己,忘了来处,去处,忘了一切,最先忘记的是天上的云,地上的风。他活得像只蠕蠕的爬虫,在偌大的天地间不明方向地来去。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忘了家乡带有潮湿雾气的空气多么清新。可家——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降生之处,已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子青躺在老旧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他看到屋檐下的红翠鸟。红翠鸟啊,你们去了哪里呢?
子青上到一座山的高处,望着雾气笼罩的山村。有几处人家的炊烟若隐若现。鸟叫声从不知哪里的树上传来,清晰可闻。到处弥漫着淡淡的牛粪味,这久违的熟悉气息子青深吸了几口气。子青蹲下来,像儿时一样,拿根草棍在土里胡乱划着线条,又抬眼望望去雾里酝酿着的朝阳。这山村的清早,是多么不同于异乡啊。他的胸膛里升腾起一股新鲜的喜悦——这是许多年里未曾有过的了。
伊女在山下叫子青了——哥哥,吃早饭了!
乡人赶的一头耕牛从子青身旁慢吞吞走过,发出一声哞的低吟。子青心底里竟要笑出声来。
年过完了。子青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过年时节,他和伊女去各家拜年,说些说了多少遍的套话,在哪儿做什么营生啊,娶亲没有啊,各家都劝子青说,到岁数了该成家了,也把合适不合适的人往他跟前领。子青总见了有十个八个姑娘,有羞怯些往家人身后躲的,也有大方的坐在子青身旁跟他聊天的,颇有一两个很聊得来,有个姑娘小子青两岁,还表示想去子青镇上家里看看,如果合意,家里也不反对,就……子青慌忙找个借口告辞,拉伊女离开。再坐下去,这门亲就算结下了。
伊女劝子青:哥,你要是看上了谁,得跟人家表个态呀,有个明白话儿,人家也好等你。跟你说,这姑娘出嫁可快着呢,头天儿还在家里纳鞋底,第二天就穿上嫁衣是人家人了。
子青笑了:那你什么时候是人家人哪?
伊女啐:跟你说正经的呢,往我身上扯。你比我大,啊。
子青笑:我比你大,大几分钟啊?要不咱俩一块办喜事,谁也别催谁。
好啊。伊女来了兴致。咱俩打赌吧,谁先娶嫁,谁就……就……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辙。
子青接过话头:就当家说了算!
不好,咱们又不在一块儿,什么算不算的,还是赌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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