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
子青不记得伊女了。也没人在他面前提起伊女的名字。身边没有一个家乡的人。比他早一年来的小山,转到别处做工了。子青终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刚离开的那个家,在他此时的记忆里,只剩了山山水水和一些陌生的乡人。子青终日忙着做工,好象丧失了头脑。
没人再提以前的事,好象过去从未存在过。子青也从不问自己: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这里做什么?他没有心思和时间想任何事情。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有和他要好谈得来的,也有点点头就算认识了的,但没有一个深交。奇怪的是,子青也从来不想结交朋友。那些拿了工钱就吆五喝六去喝酒玩牌的工友,跟子青几乎没有来往。子青看着他们的眼神是冰冷、无表情的,他们对子青也敬而远之。
子青唯一想念的人是大嘴。他问过春红,她说不知大嘴家的地址。他们上次在街上碰见,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子青不时把大嘴送他的木头船拿出来把玩,这是他做工之外的唯一嗜好了。
子青爱上了喝酒,不是酗酒,就是那么一小盅。临睡前,那么辣辣的一小口,这一夜,他就可以睡得格外香,不会在梦里迷路找不到家门。
马祥
日子过得缓慢平实,时间好像静止了似的。子青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时间的终点。他时常有种感觉,他会一辈子这么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推门进来,改变了子青的生活。
这是个南方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头,满脸憨厚的笑容。他径直推门进屋,坐在子青身边,递过来一只木头船,笑着问:这是你丢的吧?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青年带子青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子青晚上从来待在屋里不出门,所以头一次见识那些屋檐挂着一闪一闪彩灯的地方。一个穿草绿色半长紧身绸衫的姑娘(子青看不清她的模样)引子青跨过台阶,进了院子。东西角落的厢房和进间里透出灯光,映出快活的人影,流淌出欢语的人声。子青初始觉得隔膜,但有一瞬,感觉仿似回到了故乡村里某个随花大婶到乡人家串门的夜晚。于是,子青想起了过去的春红,记起了某个模糊、略带温暖的印象片段,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活动起来。他又像是个活人了。
转眼,子青已来到镇上三四年了。
子青和青年马祥无话不谈。马祥为人无拘无束,像一匹快活的马驹。哪里有好玩的事情,他就会出现在哪里。他着实让子青的生活不再是一块灰色的平板,看似平凡的小镇也展露出生动多彩的一面。那些有姑娘的院子只是他们闲暇时的偶尔去处,更多的时候,他们去看赛狗,看皮影戏,去码头看游船——好玩的事情很能多,日子也过得飞快。
子青有一次向马祥提起海哥。其实第一次见面,子青就觉得马祥很能熟悉,相处久了,马祥像海哥的感觉愈发强烈。海哥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从海边来,村里的教书先生说他是上古追日的夸父变的。马祥笑了,亲热地拍拍子青的肩膀,说:子青,你想家了。
一天,马祥和子青又来到码头。马祥看着停泊在岸边的船,对子青说,我想出海去作水手。马祥扭头望向子青的眼神格外深邃。子青不经意地问,为什么?在这儿干不挺好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马祥转了身子,背靠铁链围垂的栏杆,说,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你不是说过喜欢大海吗?我们可以一起出海。
子青的目光被视线尽头一点白帆吸引着。好啊,他随口应道。
没多久,马祥兴奋地跑来告诉子青,他已经和一家船务公司谈妥,签约一艘十天后出海的运煤船了。马祥拽了子青的胳膊说,我已经签合同了,你什么时候去?得快点。子青愕然。
从小梦想的机会就在眼前了。浮现在子青脑海里的第一个形象是大嘴送他的木头船。那只小小的木头船,承载了他多少少年的梦想啊。可是不知怎的,子青无法想象即刻起身,离开这个已算熟悉的地方,前往不可知的国度——马祥说,那是一家外国船务公司——哪怕是和马祥一道。子青给马祥的答复是:让我想想。
晚上躺在床上,子青失眠了。他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突然,让他措手不及。子青从没想过,一直在一起玩得开心的马祥,有一天会远离,像当年的大嘴。是啊,马祥是这种性格的。这个小镇子,对子青来说足够大了,可对天性活泼的马祥来说,生活还远远不够丰富和精彩。
子青对马祥说,我不去了,你走吧,我等你回来。
马祥走的那天,码头上一反往常模样,聚集了很多人。有被大人扛在肩上的娃娃,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更有少壮看看热闹的年轻人。他们赶来观看盛大的载货巨轮启航仪式。子青清瘦的身躯夹在人群中,一点不起眼。他不知道船舷上的马祥是否看到了他挥动告别的手臂。
沉默的子青愈发沉默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到了这里,做着自己不明所以的事情,怀着自己也不懂的心事。故乡呢,远远的,梦里也不出现。身边的人照旧来了又走,没有一个走进子青的生活。
子青常在工后独自去码头。站立片刻。望着时而阴霾、时而灰蓝的海平面上方的天空,听海鸥凄凉的叫声,再在第一阵带凉意的晚风吹起时,迈着无言的脚步回去。
工棚里的人来了又走,换了好几拨了。有好事的后生仔问子青:你不打算换个地方做工?子青摇头。从小到大,他都习惯安静的生活了。那些人也就拎着自己的铺盖卷儿,呼朋引伴地去了。他们喜欢奔向能拿更多工儿的地方。
子青觉得,记忆像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将他罩得严严实实。他好像已有了一生的漫长故事可以回味,而摆在他面前的未来的无尽岁月,将只是对过去记忆的一次乃至无数次重复。每个饱浸细节的思绪都像没完没了奔跑的鹿,尽情地践踏他无边无际内心世界里生长着的柔嫩芳草。他眼中的每一缕阳光都只是昨日阳光的重复,每个雨点也是上几个雨季后的残留。没有新的,什么新的也没有,一切都只是重复。
这都因为马祥的离去。子青的快乐也随着马祥的离去而离去了。
其实,他们去过的地方只是镇上很少几处。某些地方,记忆暧昧而模糊,甚至剔除了缘由、景致、夏秋这些最基本的元素,只剩下一些印象片段,譬如灯光和色彩。它们怎么可以模糊同时竟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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