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到降阎魔洞的时候,里面的所有牧民都在祷告。他看不清他们,只听到抑扬顿挫的声浪从漆黑如墨的魔洞里传出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蜂房正在嗡嗡鸣响。父亲顿时受到了感染,摸进去,按照丹增活佛的吩咐,大声念诵了一遍六字真言:唵嘛呢呗咪吽。又念诵了一遍七字文殊咒:嗡啊喏吧咂呐嘀。跟在他身后的小母獒卓嘎“汪汪汪”地叫起来,似乎它也受到了感染,也要用经咒为自己求得吉祥平安。
父亲害怕黑暗中那么多人不小心把小卓嘎踩了,赶紧弯腰抱起了它,心说走了走了,我得赶紧回到学校去了,你给我带路吧小卓嘎,咱们争取天黑前赶回学校。
父亲抱着小母獒卓嘎匆匆离去。他并不明白丹增活佛让他来降阎魔洞看看祈祷食物的牧民,其实就是让他看到了一种得到食物的可能,所以就有点往歪里想:丹增活佛你没有必要让我来这里,我就是看不到这些饥寒中祷告的牧民,也完全相信你的话,寺院里真的没吃的了,但凡有一点点,你也会给我的。父亲越想越绝望,打着冷战,用藏话说:“哪儿都没有吃的,到底怎么办哪?总不能让孩子们活生生饿死吧?”
走在前面带路的老喇嘛顿嘎说:“汉扎西连你都不知道怎么办,那我们就更不知道了。”父亲不无埋怨地说:“我不知道是应该的,丹增活佛怎么能不知道呢?他可是惟一一个能让我看见他呼吸的神。”老喇嘛顿嘎不愿意父亲埋怨一个他所尊崇的活佛,生气地说:“你这个汉扎西,你不要这样说嘛,丹增活佛已经念过经了,马头明王是听经的,就算他不知道,明王也会告诉他。”父亲认真地问道:“明王告诉他什么了?”老喇嘛顿嘎眼睛一暗,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啊。”
两个人说着,密宗札仓明王殿到了。
父亲放下小母獒卓嘎,进去向丹增活佛告别。丹增活佛神情冷峻地说:“汉扎西你说寄宿学校里除了学生还有谁?多吉来吧?冈日森格不在你那里?领地狗没有一只在你那里?怪不的我的预感不好了,越来越不好了,我想念一遍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父亲听着,心里一惊,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抬脚就走。
丹增活佛紧跟了几步说:“我听到天上的声音了,上午和中午都有嗡嗡嗡的响声,汉扎西你听到了吗,天上的响声?”他看父亲摇着头,又说,“要是再传来一次响声,我就可以抓住它了,我想用火抓住它,你知道火从哪里来吗?”父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问道:“你抓住什么呀?什么火从哪里来?”丹增活佛欲言又止,望了望塞满雪花的天空,朝父亲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你赶快回学校去吧,我的心是跳的,已经跳到嘴里头了。”
父亲要走,丹增活佛又一把抓住他,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父亲揣测着寄宿学校里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现在的情形,着急得不想回答,支吾了几声,走人了。丹增活佛跨前几步,一直目送着他,不停地念诵着祝福平安的经咒。
风大雪狂,遮住了声音,也遮住了视线,很快父亲就看不见身后的密宗札仓明王殿,更看不见虽然拿不出吃的来但依然被人信赖着的丹增活佛了。
丹增活佛这个时候跪了下来,用一种谁也没有听到过的声腔,悲切忧戚地喊起来:“慈悲的观世音、智慧的妙吉祥、威武的秘密主啊,我要烧了,我要烧了,我要把明王殿烧掉了,只要天上再出现声音,我就要烧了。三怙主看到了,汉扎西看到了,众生有情正在受难,饿殍就要遍地了,尸林就要出现了,我是不得不烧啊,马头明王、不动明王、金刚手明王,你们乘愿而来,如今就要随火升天了。”喊着,他哭起来,一个早已超越了俗世情感的佛爷,一个以护渡众生灵魂为己任的高僧,在大雪灾的日子里,面对他就要一把火烧掉的明王圣殿和那些木质的明王神像,失声痛哭。
他身边的几个老喇嘛面面相觑:怎么了?我们的佛爷怎么了?
16
还是小母獒卓嘎在前面带路,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朝山下走去。突然父亲摔到了,他走得很急,没踩到小卓嘎踩出来的硬地面上,一脚插进浮雪的坑窝,便沿着山坡一路滑下去。小母獒卓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从后面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蹬直了四条腿,使劲往后拽着。它当然是拽不住的,自己跟着父亲往下滑去。父亲回头看了一眼,喊道:“小卓嘎你松开我,快松开我。”小母獒卓嘎就是不松口,滚翻了身子也不松口。
幸好碉房山的路是“之”字形的,父亲滑到下面的路上就停住了。他回身一把抱起小母獒卓嘎,疼爱地说:“小卓嘎你这么小,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怎么能拽得住我呢,以后千万别这样,如果下面是悬崖,会把你拖下去跟我一起摔死的。”小卓嘎不听他的,这样的唠叨在它看来绝对多余,它是一只藏獒,它天生就是护人救人的,这跟年龄大小没什么关系。它挣扎着从父亲怀里跳到地上,晃着尾巴飞快地朝前跑去。
前面是一座碉房,碉房的白墙上原来糊满了黑牛粪,现在牛粪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几面和雪色一样干净的白墙,但在父亲的语言里,它仍然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父亲望着小母獒卓嘎,喊了一声:“别乱跑,回来。”小卓嘎“汪汪汪”地叫着不听他的。父亲突然愣住了,意识到小卓嘎不是在乱跑,它很可能闻到食物的味道了。又想起刚才丹增活佛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活佛的这句话肯定不是随便问的,很可能是想提醒他:如果西工委的人不回来,牛粪碉房里的吃的就不一定留着了。
牛粪碉房里真的会有吃的?
父亲知道,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半个月前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去了州府。走的那天,路过寄宿学校时,班玛多吉主任下马来到了帐房前,他一边摸着孩子们的头,一边对父亲说:“以后就好了,以后我们会给寄宿学校盖教室的,教室比帐房好,帐房太小了,有了教室,再拉上电灯,那就是天堂啦。天堂不点酥油灯,酥油灯太暗了,看不清书上的字。”父亲说:“真的要盖教室,什么时候?”班玛多吉说:“等我们草原变成极乐世界的时候。”父亲“哎哟”了一声说:“那是不是要用金子银子盖教室了?”父亲听丹增活佛说起过极乐世界,那是一片超出三界外的佛国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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