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空沒有太阳,那还要白昼做什么?是的,已经好几天不见太阳了。君临这里的倒是一种象征恶兆的异物。它像一只巨大的飞鸟,带着响彻天宇的嗡嗡声,穿行在云里雾里,有时飞得很低几乎就要和阿西加坝雪山光明的冠冕相撞,有时飞得很高,连云翳也够不着它。它出现了两次,两次都使雪山王城的人民感到惊心动魄,感到一种不可索解的恐怖和神秘网罩在偌大的拱形的天穹之上。蓦然之间,巴思坎得尔想起在混沌不清的往事里,仿佛有一个阳光灿烂的白昼,赤狼部落的部众们簇拥在绿色无涯的草原上谈论着神明降临人间的情形;一个人影呼吸着黑色的清凉清凉的夜气一边唠叨一边走家串户。他轻盈如水,他沒有五官,他从肚子里发出阵阵抑郁舒缓的箴言――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之中,你们将看到血,看到人血和兽血结出的野菊花和蓓蕾,看到天上硕大无朋的飞鸟正在下着蛋。当这种巨型的鸟蛋破壳的时候,果果哈奇最高的山峰就会轰然崩塌。他越想越真切,越想越觉得这种飞鸟下蛋的时刻就在下一个云烟??的灰色白昼里。
这一天终于來临了。一阵轰鸣打破了阿西加坝雪山的万年寂静。它那亘古不变的挺身直立的姿势突然倾斜了。大地似乎在陡然升高,天低,云低,飞鸟低,阿西加坝雪山也低矮了许多。这是那种巨型鸟蛋的作用。人们看得一清二楚,八只鸟蛋,八声爆炸,全都出现在雪山顶上。冰块飞溅而起,雪岩滚滚荡荡地落入山涧沟谷。轰轰隆隆的响声和这响声的回音雍塞了宇宙空间,好像还塞不下,只好夯实在人们的心胸之中。一下子他们沒反应过來,愣怔着站在各自的毡房门口,翘望阿西加坝雪山之王的头颅迅速粉碎,身躯迅速蜷缩,白色的光脉迅速收敛。寂静。沉默。飞鸟不见了。轰鸣声悄然消隐。巴思坎得尔两眼含着热泪,几乎就要号啕大哭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跑來。他眼前霎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旺斯老河拖着哭腔大声询问,神的灾难就是我们的灾难。明智的君主,请你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巴思坎得尔在心里痛苦地默念道,不为什么,朋友,不为什么。我想这是麒麟军的阴谋,他们要摧毁新生的雪山王城,就觉得首先必须摧毁我们的保护神阿西加坝雪山之王。过了好半天他才把这意思说了出來。旺斯老河又问道,难道连我们的神也要受他们的追击迫害?难道我们的神从此将会死去,不再保护他的王城、他的子孙了么?巴思坎得尔使劲摇摇头说,让我们用最美好的语言、最诚恳的方式祝愿他吧,神会复活的。说着他抽出短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让鲜血滴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所有的人都学着他的样子,挥洒着鲜血去染濡地母的肢体,祈求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在这种血色的祭典中重新站起。但是这远远不够,远远不能感动造化,远远不能成为神明复活的契机。几天之后,人们看到,阿西加坝雪山之王依旧瘫坐在那里,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依旧汩汩有声地流淌着白色的脓水,似乎他再也不想痊愈,再也不想站起來像过去那样深切地注目人间万物了。
而队伍就要出发,远征的日子就在明天。
黄昏,天空显出即将放晴的样子。西天边际一片淡淡的胭红。大概就是这胭红的启示吧,旺斯老河不停地走向那些他从沛沛林门神山脚下带來的老人,把他们一个个叫到自己身边。他提刀在手,朗朗地问他们,阿西加坝雪山之王还能挺起身子來么?告诉我们许多时日的太阳还会回到我们的国土上空么?会的,会的,你们看,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只眼睛,他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你们,老了,已经不能够参加征战了。你们应该为我们的神、我们的太阳、我们的荒原、我们的王城做些什么呢?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就像我这样,把刀拿在手中,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毫无疑惧地想一想。老人们个个神情冷峻,半晌不说话。旺斯老河又说,相信我的话,在我们把五十七个躯体的全部鲜血献给我们的命运之后,一切都会发生变化,该回來的就会回來,该复活的就会复活,该得到的就会得到。是时候了,朋友们,把鲜血献给太阳、献给雪山、献给荒原、献给远征、献给胜利、献给我们伟大的君主神圣的强盗巴思坎得尔吧。说罢,他把刀横架到自已脖子上,大叫一声,浑身的力量和勇气便聚攒到了他那握着长刀的右手上。接着就是血光四溢,紫红色的热血顺着脖子泉涌而出。他歪歪扭扭地站了一会,咚地一声倒了下去。
天黑了。这一夜,五十六个老人全部自杀。血祭让整个大地变得火火灼灼。无边的雪原上盛开了一片绚丽的血肉之花,像折断了枝秆的殷红的汪泪草,像能够染红旗帜和衣袍的赤色土,像燃烧而起后光焰无限的丹那草。这之后,天空泛滥着早晨的霞霓,太阳出來了。最早承受了阳光抚爱的雪山顿时变得透亮明朗。万丈冰光横扫着大地,横扫着雪山王城的一切生命,横扫着远征队的每一匹马、每一个人、每一双清如泉亮如星的眼睛。他们看到在片片血色的映衬下,雪原比过去更加纯洁、更加开阔、更加富有腾挪跌宕的气度。血色的前方,阿西加坝雪山之王已是光彩夺目了。他挺起了胸膛,他又长出了一颗头颅,他在云开雾散的晴空下渐渐升高。这种抬升运动一直持续到日照中天的时候。他已经和过去一样峻峭伟岸了。人们看到旺斯老河的头颅镶嵌在雪山之王的眉峰之间,变作一只凸突而起的眼睛,无限悲欣地鸟视空阔;看到那五十六个老人被一根银线串起來垂挂在雪山之王的脖颈上,一直垂到波荡起伏的胸脯中央。
巴思坎得尔默默凝望着,他的骑手们默默凝望着。过了好久,他驱马走上前去,走过了那一片精诚感人的血泊。骑手们跟在他身后,也在渗血的积雪上留下了战马的蹄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让活人和死人魂魄相依、荣辱与共吧。干肉和奶酪已经驮在了马上,缝制好的羊皮筏已经驮在了马上,果果哈奇荒原的未來驮在了马上,雪山王城的不朽的精神驮在了马上,强盗和骑手们的理想以及孤独而不屈的灵魂驮在了马上。他们朝着东方,朝着永恒的自由,一直向前走。
远征开始了。
在回望阿西加坝雪山的那一刻,身后的雪原上卷起阵阵弥天的雪尘,那是伤别的信息。家园哭了。骑手们哭了。到处都是晶莹泽润的闪光,到处都是滚动流淌的泪珠。诗人巴思坎得尔在这最能抒发感情的时刻具有了和荒原大地同样的沉默。因为沉默也是歌。
远征的队伍静静地走着,像一条浑浊而自由的河,按照自已的意志
-->>(第1/2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