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狼们散去。羊群已经减损了许多,有的被叼走了,有的浑身创伤惨死在那里。他过去挑选了一只肥大的死羊,抽出短刀熟练地扒皮卸骨割肉,然后用刀尖挑着鲜肉在火中熏烤,边烤边吃,吃得满嘴冒油,肚皮鼓胀。忽然他觉得渴了,便去河边伏到水面上大口吮吸。流水在嘴边柔柔地抚摸,抚摸得他浑身上下爽爽地直想跃马奔驰。可他没有马,所有的马都被逃避花柳病的人带走了。他只能步行,他对步行充满了信心,尽管从降生到现在他还没有离开马背连续走过一个时辰以上的路。
这一天,他走得十分疲倦。黑夜到来之前燃起簿火后他就在火边呼呼睡去。羊群依然围拢着他,依然重复着前一夜的生活。夜空下的哀鸣在绿色亮眼面前响起,又在利牙的切割下消弭。
整整一个月,都是这样的夜晚。羊群越来越少,几百只羊变成了几十只又变成了十几只。当那些贪欲的眼睛开始向人闪射阴寒的绿光时,无奈的寂静便壅实了整个空间。亚敦哥洛隐隐地有了一阵凄楚哀惋的心跳,为了自己也为了羊群。似乎从头到尾狼都是以人为终极目标的,而羊群却从头到尾地保护了他。它们每夜的围拢是为了在人面前升起一座安全可靠的肉的堡垒,它们一批批走向死亡是为了代替人去做祭狼的牺牲。狼们贪得无厌的进攻使堡垒很快崩溃。现在他身边仅剩下六只羊了。六只羊不过是些活动的食物,人可以食,狼可以食,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但此刻,亚敦哥洛决没有心思进食,只是在考虑自己作为食物的命运为什么来得这样仓促。他捡来枯草点起火堆,和那窜跳不已的红焰贴得很近,身体的一半发冷一半发烫,使他不停地变换着角度,眼睛始终抬起,眺望四周荧荧烨烨的一地耀斑。嗜血过度的狼眼在无边的黑暗中愈加绿亮愈加阴毒,悄悄波动着,缓缓缩小那带着滚边花纹的包围圈,就像绞刑架上的吊环不露声色地接近着未亡人颀长的脖颈。
火熄了。亚敦哥洛这才发现,一堆枯草的燃烧只不过成了招惹满荒原的狼朝这里汇集的信号。羊的哀叫使大地的寂静走向完美。完美的寂静默许着残杀。最后的残杀即将开始。亚敦哥洛离最先靠近他的狼只有几步。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反而没有了紧张和慌乱。他想,多少个夜晚不见星光大概是因为星星陨落后嵌进了狼的眼窝。他饶有兴致地数起来,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双眼多少只狼在觊觎他这个逃离花柳的病人。他喃喃数到一百三十一下,就觉得眼花缭乱无法数尽。他愣站着,明白自己带在身上珍惜到最后的五支箭矢已经失去了作用。他从背上取下弯弓和箭矢抛在脚下,默默凝视。一只狼扑过来咬住了他身后的羊。那羊没头没脑地疯窜,却窜进了狼群。绿色的流波动荡出片片明辉,前面的狼哗地盖过去,争抢着食物同时又互相撕咬。后面的狼知道同伴已经得逞,焦灼地发出阵阵尖嗥,一峰一峰地朝前推涌。就让他们吃吧,这是神明的意志,谁也不能违抗。古歌响起来,亚敦哥洛想用高亢的嗓音给人世问留下最后一声并不伤怀的道别――
大树的荫凉对谁都一样,
云中的雨水对谁都一样;
我的老熊啊我的老狼,
夜晚的黑色对我们都一样。
他挺立着歌唱。从未在这么近的地方聆听过人间歌咏的狼群有些发呆。他一直唱下去,似乎不到断气他就再也唱不完。狼群悄然了。流波静静的,一只只幽幽绿眼像一盏盏永固的灯。荒原在刚过午夜的时候就出现了泛白的晨曦。歌声亮亮的,绿眼亮亮的,天空亮亮的,亮亮的那一派宁和安定的气氛,那么温情的荒原。在亚敦哥洛临近死亡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黎明,是一个用歌声礼赞死亡的昼日的开始。
告别了魔鬼,抛远了花柳病的威胁,马背上的旅行从仲夏持续到孟秋,持续到果果哈奇中部洼野从他们眼中升起的时候。到处都是银盘似的莹莹泉跟,到处都有汪汪的一片静水。果果哈奇这个名称的原始寓意即是潮湿的土地或浅湖闪闪的洼野。
秋季的洼野没有丝毫凉意,热风旋起飞扬的野雾,在一座座覆盖着青藤绿枝的高大丘陵之间弥漫。一轮晕散着金晖的太阳在明朗的天空轻轻移动,先遣的一队柯柯骑手和太阳平行着进入果果哈奇中部。天上地下泛滥着火一般的热情。驻牧于洼野北侧的丹那部落猝不及防的攻击,刚刚意识到必须组织男人奋起反抗时就开始被迫撤退。
自从成吉思汗把这块广袤的洼野赐封给了丹那人的祖先之后,几百年来这里很少发生战争。旷日持久的和平软化了祖先遗传给他们的那种每时每刻都想冒死一战的斗志。他们连逃命都显得笨拙迟缓,边走边留下一些尸体,留下一些羊只,留下一些女人。女人挽救了部落的命运。她们选择高地挺立在风中,褪去身上的衣袍、围腰和护下身的鞣皮,骑手深不可测的黑眸。追击停止了。骑手们下马将这些女人抱上马背转身缓缓前去。在傍晚的残霞闪闪欲灭时,他们将邦主和部落的男女老少迎进了这片新占领的土地。被俘的女人属于邦主,至少在第一夜是这样。邦主为了嘉许骑手们的勇武,并督促他们于翌日清晨迅速进发,将丹那人尽数赶出果果哈奇中部洼野,第一次破例允许骑手们在他之前去占有那些陌生的女人。女人是最好的良药,能够解除连日跋涉征战的劳顿。露天地上,她们承受着整个天空的压力,神情木呆呆地紧闭了眼睛,直到周围出现阵阵鼾呼,夜风吹干了男人留在她们身上的汗渍之后,才痛苦地睁开限。满天灿煜的星群变成了她们昏眼中进射的金花。她们站起来默默走到一起,团团拥抱着,为失去的家园和远去的亲人久久饮泣。
第二天,骑手们唱着情歌出发。那在女人身上焕发出的昂奋的精神催动着他们。他们如行云流水,顺畅地来到了洼野南侧。逃到这里准备定居的丹那人再次受到敌人的挑衅。
满地蒸腾的白雾让丹那人发愁,却又让他们滋生出一线希望。白雾如同流汁冲洗着远方丹那山的姿影,那姿影撑天峭立,隐约之间不动不摇。丹那人的山是丹那人的象征。他们因此而感到踏实稳妥,不相信部落的覆灭就在临近的这一刻,如同他们不相信丹那山会有倾颓的一天。
矮壮的丹那可汗站起来,对咄咄逼人的柯柯骑手说,丹那的后代已经到了祖先领地的边缘,我们不会跪到别人的土地上去躲避灾难。举起你们的战刀,快快让我们碎尸万段。我们的血将流遍整个果果哈奇中部,我们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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