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柯部落的天空在八月的燠热中泛滥着层层乌云,永远飘不尽又永远酿造不出一丝清雨。阴郁的干旱持续了两个月。两个月中高天和大地都抑制了自已往日过分放浪的情绪,在沉思的安谧中滋生着发霉的枯燥。原野的绿色蒙罩了一层粉白的土气,茫拉巴音河水有些浑浊,不知是泛上来了泥沙,还是上游的崖土在不断崩塌。没人放牧的羊群在河边散散乱乱地游荡,凄厉的咩咩声从充满伤逝的黄昏一直持续到朦胧闪亮的早晨。一个接一个的恐怖漫长的黑夜里,包孕了许许多多生灵的哀恸和寂寞的死亡。过了不久,河边的羊群就荡然无存,一堆堆白骨和一滩滩染红了牛毛草的血昭示了它们在黑夜是如何走向一个未知世界的。夏天,繁衍着强大也繁衍着弱小的荒原从来就不缺乏食物,但必须经过严酷的厮打,必须使自己受伤流血后才可获得餍足的幸福。现在厮打不需要了,失去了人类保护的羊群只会逃跑,只会哭号,只会汩汩地奉献热血。野兽们变得懒惰起来。它们集中在河边,将羊群一片片地分割包抄,一边打盹一边咬噬,直到羊群一只不剩。
没有谁怜惜羊群。主人已经死去或者正在被死神用锁链紧紧缠绕。那些活着的人不屑于捡这种便宜来充实自己的财富。他们比野兽多一些自尊,以为不经过命运的较量而获取别人的东西是一种耻辱。况且羊群的主人是本部落中的一员。那些可怜的病入膏肓的人在不能照料羊群的时候可没有留下移交财产的遗嘱。他们希望羊群跟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一个远古的声音告诉他们:未知世界的昏天黑地里他们同样可以做一个牧人,去无忧无虑地放歌云端。
病入膏肓的人越来越多。柯柯部落的一千四百六十五个帐圈几乎有一半断了炊烟。这些帐圈环绕在邦主的中心大帐四周,往日由烟岚组成的浮游的屏障出现了灰蓝的缺口,隐隐显露着远方迤逦的山影。颜色沉暗的草原,岑寂就像天上的云层堆积在一起又拓展到无边的天际,充实其间的便是虚空。
邦主知道这是为什么。当他把赭红色岩石的棒槌楔入河边的淤泥,三天三夜槌体没有被稀泥陷埋之后,他停止了对神明的祈祷。神明显示了至高无上的意志,无声地告诉他:接受惩罚吧,灾难是不能回避的,茫拉巴音河两岸的阴湿潮润已不能滋养渴求繁衍的生灵,果果哈奇东北部的荒原正在抛弃人群。离开这里吧,按照河水的指向,去寻找一片明朗的天空,柔软饱满的土地。邦主的决心出现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劲风空然吹来,在低伏的阴霾下面呜呜回荡,一阵响过一阵,一股烈过一股,翻卷起满荒原的肃杀惆怅。中心大帐前的草地上,邦主吹响了从野公牛头上取下来的号角。雄壮悠长的声音刺穿了风墙的堵挡和雾霭的间隔,传遍了四方。骑手们来了。女人们来了。那些没来的便是病魔缠身无法动弹的。男女老少猜测到邦主的号角意味着什么,没等邦主开口,心里的哀歌便阵阵升起:
大地的形状四四方方,
大地的颜色晶晶亮亮。
大地上的老熊请对我说,
哪里的太阳不照耀忧伤?
按照老规矩,他们不能带走荒原赐给他们的财富。所剩不多的羊群必须留下来去充实已去的和将去的亡灵们的生活。丢掉食物,捣毁锅灶,焚烧毡铺和帐房,掠夺成性的祖先传下来的只能是抢劫成癖的后代。让除了马匹之外的所有的生存必需品都去陪伴亡灵吧,找到一片明朗的天空也就等于找到了一个厮杀的机会,一种生存的希望。要知道一只迫于饥饿和寒冷的野狗比起饱食终日的豺狼来不知要凶猛多少倍。
几千人死了。几千人留下了。几千人走了。
在漆黑如墨的黯夜里,被遗弃的羊群徜徉在荒草萋萋的原野,凄惨地呼唤着主人。对这些驯化了的动物来说,宁可忍受让人宰割的痛苦也不愿意逗留在这种孤独的悲哀中。它们听到了远行人若断似连的哀歌,便循声而去,走不多远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好停步,愕怔在那里,互相用头用肩膀用身子磨擦着壮胆,不时发出一声声高亢的悲号和颤悠悠的低泣,如同一群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在团团拥抱着向远方倾诉恐怖无望的心思。
咩……咩……
风狂放地呼啸着,终于吹断了云层板结的天盖,云和云之间的缝隙里漏出一丝微淡的星光。羊们翘起下巴漫散着前行,信心十足地要去接近毡房的灯火。茫拉巴音河割断了它们的去路,叫声变得急促而焦灼。同时它们发现那亮色就在眼前,就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中。河水的缓波徐徐耸起又徐徐落下,闪亮的皱褶一棱接着一棱,光斑跳跃着,就像篝火的焰花。一只灵性的盘角公羊狐疑地走进了水中,以它为领袖的羊群一拥而上。可就在它们走进亮斑的那一瞬,河中有了一阵争先恐后的咳嗽声。羊群朝下游漂去。亮斑和它们渐浙疏远,沉重的缓波气派地盖住了它们又很快将它们托举到水面上。被淹死的羊群朝着河水指引的方向流浪远方。
诱惑成功了,那星辉也就倏然消逝。天空又是一片紧密团结的黑暗。仍然稽留河边的羊群集体哭喊,想喊出可以驱散恐怖的光亮,然而,不是一切光亮都会带来希望。光亮出现了,幽幽地带着绿色的炽焰,星星点点的,最后连成了一片,如同银河流泻。阴寒寒的嗥叫声凝聚成了一根鞭子,驱动得羊群动荡不宁。荒原上最寻常的狼对羊的残杀发生在这个最寻常的黯夜。食物太丰富,狼们顾不得吃肉,只将温热粘腻的羊血一股股地灌进嘴里,直到满腹饱胀,直到被腥膻熏染得头脑昏花。
散发着血腥味的黎明将第一撇亮熹抹入东方天际。狼们拖着棒槌一样的尾巴昏昏沉沉地消逝在西去的路上。西边仍然是漆黑一片。羊群平静下来,在这郁闷的白天就要到来的时候,显得比那些羊尸还要沉默。终于,神?的大手从东到西抹出了一天光明。它们又一次看到了未曾改变的云,看到了依然如故的旷野。风轻轻的,几顶白色毡房静静的。羊群漫漫荡荡朝那里飘移,最后心神不定地簇拥在毡房四周,有一些甚至钻进门去,轻轻絮叨着什么。毡房里有人,是那些几近死亡的人。羊们知道里面的人并不能保护自己,但还是久久依恋着,下决心不再离去。它们明白靠近人便能得到安慰,明白祖先遗留给它们的本能便是与人为伴,而本能就是渗入血液、支配行动的法规。
死去的和留下来的人得的都是一种病。他们无法给这种病起一个准确的名字,却知道它的厉害。考茵勒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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