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白生生的魇鬼的牙齿。祖先在形容厉害时都这么说,他们也就这么说。魔鬼的利牙咬烂了他们的肉,更咬碎了他们的心。心已经死了,纵然那生命的气息还在吸进呼出,求生的欲望却在沉沦中悄然泯灭。
羊望着人,人望着羊。羊在咩咩叫,而人却不吭不哈。只有一个人发出微弱的呻唤,让他自己感到了他在死神面前不肯就范的倔强。那人有一张年轻的梭角分明的阔脸。它使所有挤进毡房的羊都感到浑身舒弛了许多,羊们亲切地凑到他身边,激动得眼眶里含满了莹莹水色。他就是它们神圣的主人,每天挺身在马背上,唱着永远唱不完的歌,和它们一起出牧归牧。那时平展展的河滩上草新花艳。他对它们说,只要天上有自由的云朵,果果哈奇的土地上就有自由的羊群。平静的时光让羊们感到困乏。风不动,羊也不动,都偃伏在茂密的草尖上。闲不住的主人要试试自己的身手,取弓搭箭,在百步之外瞄准了头羊雄伟的犄角。那犄角不驯地竖起,很有力度地弯向脑后,角尖朝里曲拐,尖尖相对。箭从两角衔接处穿过,在尖端崩出一道方寸宽的间隙。头羊跳起来狂奔,别的羊莫名其妙地涌嚷着紧紧跟上。
牧归了,看到那只头羊的人都对它的主人说,神明给了人和羊一样的本领,公羊的犄角就是男人的根。现在你的头羊失去了锐利的角尖,羊群就再也不会繁殖,它们每天都会对你念叨考茵勒角斯。等你有了女人,你就会害起大疮(梅毒),你的女人也不会生养。如此恶毒狠鸷的预言让他毛骨悚然。不久他就病了,部落中他是第一个病倒的人。可是,比他晚病的人都陆续死去,他却依然活着。他明白,魔鬼的牙齿总是从女人深陷的**里呲出,从男人的阳物一直咬到男人的头顶。他还没有自已的女人。对别人的女人和那些还没有主儿的姑娘他虽然有过一些货真价实的举动,却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的病倒难道仅仅是因为羊群对自己的诅咒?不,恶毒的预言并不灵验,公羊的犄角在损坏了完美的天然造型之后并没有带来繁殖的衰弱,羊群依然在增多。它们没有理由呼唤魔鬼把自己置于死地。他想他害的并不是大疮,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溃烂的部位只在腰际,围着身体一圈儿腥臭,而上上下下却干净得如同处子。
但他还是被部落人众遗弃了。他叫亚敦哥洛。
亚敦哥洛躺在毡铺上,定定望着面前的羊。离他最近的是那只被他射损了犄角的头羊。
考茵勒角斯――头羊蠕动着嘴巴。
他的眼睛在一对深陷的坑窝里僵滞着,浓浓的眉峰跳上跳下。他想,要是宰了它,那诅咒也许就会不存在。可他浑身疲软,前胸后背朝一处贴去,能感觉出胃肠就在两壁之间滑动,像一条冰凉的蛇。他九天九夜没吃没喝。祖先的遗风就是这样:断绝花柳病人的食物,让他在几天之内失去活动能力。这一方面是为了遏制瘟疫的传播,一方面是为了减轻痛苦而促其早死。亚敦哥洛与其说是病魔缠身,不如说是被饥饿掳夺了体内的热量和元气。
头羊闭住嘴,用鼻子在他腿上蹭蹭。他神经质地悸动了一下。考茵勒角斯――这是他的声音。他想,羊能够对人诅咒,人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诅咒它们?羊无动于衷。他有些恼怒。他不能发泄恼怒便失去了信心,颓唐地扭过脸去,闭上眼无思无虑。羊们呆了一会儿,以为他死了,或是嗅到了户外牧草的清香,互相催促着朝外拥挤。户外一天耀眼的白光,绿色漫荡开去又卷上半空,天和地挨得很近,每一枝细草都是一根擎天的立柱。
亚敦哥洛用一种不变的姿势一直躺到正午。他软弱无力地晃晃头,那头像是一个被细线连系着的球,从左边咣一下滚到右边。他微微启动眼皮,薄翼般的眼光就扇动着划向地面,展翅停留在一团白色的羊绒上。那是一只死羊,是草原的正午给他送来的最高尚的礼物。它昨天被狼咬伤了,血流不止。清晨跟着头羊来这里看望它的主人。在主人身边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它似乎知道自己的肉体会给主人带去起死回生的效应,倒下的地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亚敦哥洛的眼光看穿了裹在羊绒里的那堆鲜肉。鲜肉辐射出强烈的光波,勾挠得他五脏六腑阵阵抽搐。为饥饿而发抖的神经命令他异常迅速地伸出了手,可他够不着。几乎没做什么思考,他就咬住两排钝实的牙齿拼命翻起身来趴倒在地。他蹭着地面溜过去,溜得满头虚汗直冒。终于他的双手搭在了死羊身上。就在被狼咬出洞穴的那个地方,他将自己的嘴和下巴陷了进去,磨着牙,搅着舌头,撕下一块块鲜肉吞进垭豁一样裂开的嗓眼里。**越来越深,他的牙齿刮到了表层柔滑光润的腿骨上。考茵勒角斯――他在心里暗暗念叨,四肢顿时有了一种正在聚攒力量的感觉,想站起来的欲念和生命的活力也在头脑之中、胸腔之内丝丝游动。
于是,在死寂的果果哈奇东北部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他聆听茫拉巴音河水??淙淙的欢响,告别着阴云笼罩下的家园,背着弓箭朝朗静的天边走去。羊群漠视着青青牧草的诱惑,急急忙忙跟随着他。他走进了没有星光照耀的黯夜,点起篝火坐下来休息。羊群层层叠叠地围拢着他,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正在漫溢白色的熔岩。
在羊群的边缘,隔着一段墨黑的地带,镶嵌了一圈诡异幽亮的绿色眼睛,招惹出羊群此起彼伏的惊怕的咩叫。整夜都在喧扰骚动。有几次,羊群的主人站起来想依靠人的智慧和勇武让那些幽亮的眼睛赶快泯灭。但他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分身的法术。他走向西,东边的羊群就会流血,走向东,西边的羊群又会倒毙。索性他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不闻不问。该死的就得死,不是狼要吃羊,而是那些死于花柳病的部落人众需要更多的羊只,好让他们自己成为天堂里的出色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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