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开会了。村长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文乎乎的有些秀才气。讲话嗓音不高,不像老村长那样粗喉咙大嗓门。但今天会场秩序特别好,一千多人静静地翘首望着台上,沒谁说话也沒人干杂活。秀才讲话很清楚,每一句都听得清。老槐很赞赏,肚里有墨水就是不一样,于是老槐就忍不住喊了一声:“好!”声音极大,把秀才吓了一跳。会场上有人笑起來,却沒人吃惊。大伙都知道老槐开会向來是要随时发表意见的。上头讲得好,他就大声喝彩,讲得不顺耳,他会随口大骂:“放屁!”“胡说!”等等。当他发表意见时,并不在乎讲话人和会场其他人的态度。在老槐看來,开会就像唱戏一样是个热闹事,为什么不能随时喊好或者拍巴掌呢?老槐开会讨厌别人小声嘀咕,但他自己却喜欢即兴插嘴。这不一样。别人说话是扯闲篇干扰开会,老槐插嘴是和会议内容密切相关的。看來秀才还不太适应老槐这种打断讲话突然喊好的办法。他冲老槐苦笑了一下,继续讲话。内容是介绍村办企业的情况,说企业发展势头很好,产品销路也好,等等。这个内容秀才讲了有十几分钟,老槐就鼓了三次掌,也就他一个人鼓掌:“呱呱呱呱呱!……”单调而热烈。大伙都在静听,沒人再发笑。倒是秀才有些发窘,这算怎么回事呢?只他一个人鼓掌,就显得整个会场反应漠然,那么就不如不鼓掌。其实大伙还是挺关心村办企业发展情况的,都在伸长脖子等下文,秀才讲了上头这些话是仅仅通报情况呢,还是另外有事要商量,大伙都急着要听下文,沒人理会老槐鼓掌不鼓掌的事。如果真有人计较说老槐你别乱打岔,他会跳起來和你理论一番,那样会更误事。秀才果然又往下讲,说企业发展虽然好,但资金不足,号召大家自愿投股,年底可以分红。这话一出口,底下就议论开了,会场嗡嗡响,群众反应热烈。弯腰老皮当场站起來说:“我投一千块!”又有人站起來表示要投股,秀才抬抬手示意大家静下來,笑着说,大伙别急着表态,可以回家从容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三天内到村委会交钱。然后就宣布散会了。
这会开的!
这会总共开了不过大半个钟点,大家已纷纷起來离开会场,老槐还愣坐在那里发呆,嘴巴张得老大。怎么能这样开会?这叫开会吗?往常老村长起码要开大半晌的。秀才几句话就把大伙打发了,还说他肚里有词呢,有屁!老村长光“咕噜咕噜”就能凑合两个钟点。好不容易开个会硬让这小子糟蹋了!
老槐不过瘾。
不过瘾也得散会。老槐只好起立,拾起小板凳往回走,走得无精打采。他原准备开大半天的,这么早就回去干啥呢?走近前头路口,一抬头看见弯腰老皮张老太还有几个老东西在那里说笑,老皮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还在说投股不投股的事,老槐就有些恼火。这老杂种刚才在会上就存心出风头,村里有钱人多啦,我家小狗子就比你有钱,轮得上你带什么鸟头!老槐一直怀疑他故意在张老太面前逞能。这二年他和张老太來往甚密,在她家一坐就是半夜,说这说那的。张老太从年轻守寡,两个女儿已出嫁多年,差不多都要娶儿媳妇了,不大有人來看她。张老太一个人发闷,很欢迎老皮去她那里,有时候还煮鸡蛋给他吃。看來指望张老太公正评说谁的棺材好是沒指望了。张老太是个傻瓜,从年轻时就是个傻女人,她懂个啥!
老槐不愿和他们搭腔,转弯避开十字路口径直回家去。小狗子早已到家,腰里系条碎花围裙正给鸡伴食,胸前鼓凸凸直晃荡。邪门,越是不愿意看到那地方越是看到那地方,两只眼不听使唤似的。小狗子说:“大!锅里有饭热着呢,你快吃吧。你儿子吃罢去兽医站了。”老槐闷声说:“不吃了!”转身又去了院外,蹲在黄瓜地里抽一阵子烟,心里还是烦。就提个水桶从手压井里汲水,一桶桶往瓜垄里浇。清亮亮的水哗哗流淌着,老槐渐渐愉快起來。黄瓜秧已经上架,开始开花了,左一朵右一朵黄灿灿的。大车店那个秧子就最爱扯一截黄瓜秧野草秧什么的吊头上,几朵黄花灿灿地垂下來,一走路浪荡浪荡的。那时老槐才二十來岁,推独轮车做生意,赶早赶晚都要在秧子店里歇息。秧子迎上來:“老槐,知道你要來留着床呢。”老槐用指头弹弹她的胸脯:“不留我去你屋里睡。”秧子打开他的手笑嘻嘻说:“就怕你沒那胆!”老槐弯腰抄起她双腿就往屋里抱你看我敢不敢!秧子蹬腿直叫唤你个愣种快放了我!住店的客人都跑出來看,大声喝彩说老槐别放她!秧子被他摸得浑身发痒笑得快岔气了,央他说老槐别闹了我亲你一口行了吧?老槐就停住了说你亲吧,秧子就抱住他脖子在他腮上“叭”地亲出个响來。老槐这才放下秧子,说秧子往后你别说我敢不敢了我啥都敢。秧子说你敢把前村花牛杀了我就服你。老槐说花牛是谁,秧子说花牛是个二鬼子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到处欺负人。老槐说花牛是个汉奸?秧子说沒错。他欺负你了?常來找茬。老槐说你放心你该早说。当天夜里,老槐提上大车店里一把铡刀去了前村,找到花牛一铡刀劈成两半。老槐提着鲜血淋漓的铡刀回到大车店,秧子吓得直发抖,说天爷这咋办你真把他杀了,老槐说杀了就杀了我不杀也会有人杀他。秧子说日本人找來咋办,老槐说日本人才不会心疼他呢,你要害怕就跟我走我娶你,我家离这里百多里地,日本人找不到的。秧子说我舍不得这个店。老槐一跺脚娘们!回屋睡去了。那晚秧子拨开老槐的门钻进他被窝里,秧子说你來吧我要报答你。老槐一脚把她踹下床去:“滚!”秧子就哭了,说老槐兄弟我真的不能嫁给你我还有老娘,老娘说我要不养她她就嫁人,这么大岁数了再让她嫁人人家不笑死。老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咬了一口。老槐三岁时死了爹,娘倒是沒嫁人,却整天和一些男人鬼混。老槐小时候不懂,渐大,就仇恨那些男人,也仇恨娘。十四岁,老槐刨倒林上的柏树,给娘打一口棺材放院里。也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放门外。里外两口棺材一摆,再沒有男人敢登门。一个十四岁的恶狠狠的少年什么都敢干。老槐娘半年后上吊自杀。老槐一声沒哭把娘埋了。从此老槐成了一个人物。娘要嫁人,这是个麻烦事。老槐对秧子说你别哭了,我不逼你。秧子说要么你來当大车店的掌柜,老槐说倒插门?秧子说别这么说,不一样吗?老槐摇摇头。秧子又哭了,秧子真喜欢他。
老槐走了,推着他的独轮车。
老槐还是常來,赶早赶晚都住这里。老槐不怎么会赚钱,他只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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