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漆漆的,老槐就醒了。
老槐醒了就吸烟。老槐当然要吸烟,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过去老伴活着时还有人劝他少吸点,眼下沒人劝了。其实过去劝也是白劝,老伴知道的,但黎明醒來时,老两口说什么呢?无非说些吸烟不吸烟的事。老伴说你坐起就吸烟也不嫌嘴臭,老槐说又不给你亲嘴。老伴说吸烟不长寿,老槐说我十四岁就给自己打了棺材。老伴说省点钱给孩子们,老槐说娘们!自从老伴死后,黎明就显得格外冷清,老槐只能吸闷烟,听鸡打鸣,再不就是听儿子那屋里动静。这不是想听不想听的事,而是你非听不可。那屋有动静传來,老槐耳朵不背,还能不听?儿子和媳妇屋里常在黎明时有动静,不是床腿嘎嗒嘎嗒响,就是小狗子吱哇吱哇叫。他当然知道他们在干啥。小狗子这小娘们**太大,老槐一直这么认为。**太大就会叫唤,就骚。
老槐今天醒來特别兴奋,只吸三袋烟就下床了,他不再听小狗子的呻吟声,她早晚得把儿子折腾死。他早就厌烦了她的声音。他今天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干。老槐下床拉亮电灯就往床底下摸,摸了好一阵终于摸出一根小铁棍;这正是他要找的物件。他把小铁棍放到灯底下看了看,锈了。有些生锈了。上头蒙一层灰黄的锈斑,他用袖口擦了擦,掉一层铁屑。老槐有些感慨,铁棍老不用就会锈,铁棍塞床底下已有几年了,几年不用还能不锈,这是很明白的道理。铁棍是敲钟用的。就是以前上工或者开会敲钟用的。钟不是真的钟,而是一块犁铧头,敲起來比钟还响,一村人都能听到。那时老槐一天敲几次,小铁棍也是滑溜溜的,敲过了往袖筒里一塞,上工开会拾粪赶集上店走亲戚,走哪带哪。铁棍是他的玩意儿,就像他的烟袋一样从不离身。但现在它锈了。老槐翻來覆去地看,然后又从床底下找出一只破鞋,包在小铁棍上來回使劲打磨,他必须把它弄光溜了。
老槐从沒当过干部,却当了几十年的敲钟人,老槐其实还有点讨厌当官的,讨厌那个指手画脚的熊样。老槐不喜欢干活,就是那种老实巴交在田里死干的那种活。年轻时喜欢到处跑,当兵、做生意、摸鱼捞虾,只是什么名堂也沒干出來,最后只好仍然侍弄土地。好在老槐也并不讨厌土地,他只是讨厌一天到晚在地里干。他还是喜欢东张张西望望,和人说些天下事什么的。比如他就最喜欢开会。老槐当敲钟人纯粹就是因为这个。
开会实在是个很快活的事,不用干活,还能听天下事。解放几十年,村里每次开会,老槐永远都是第一个到场。庄稼人开会不当一回事,喜欢磨磨蹭蹭,再不就是带一堆活顺便做,男人拧绳子,女人纳鞋底,一边交头接耳说笑,会场乱哄哄的。老槐不。老槐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前头,只端个烟袋,眯起眼仔细听,什么活也不做,开会就是开会,开会就要有个开会的样子。会场太乱了,村干部老讲,不要说话了不要说话了!沒人听,还有人笑。老槐便不耐烦,猛站起來转身朝人群吼:闭上嘴,**拧的!会场立时静下來。沒人敢得罪老槐。老槐曾把一个人用铡刀劈成两片。村里人不怎么怕干部,却怕老槐。连干部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但干部鬼得很,老槐喜欢开会,就让他专门负责敲钟,既重用了他,又免去了自己的麻烦。啥时开会,只要给老槐说一声就行了:“老槐叔,后晌开会,你敲敲钟。”管保误不了事。开始敲钟是沒报酬的,后來给记工分,一举数得,老槐很乐意。你想,当全村人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老槐却早就知道要开会了。而且啥时敲完全由他掌握,吸一袋烟也行,吸两袋烟也行,掖好烟袋,拿出小铁棍突然就敲起來:“当当当当!……”在寂静的村子里骤然弄出一片辉煌的声音,大家全部从家里探出头來打听,那实在是件很快活的事。
昨晚村长冷不丁跑來,说老槐爷明天早饭后开会,你敲敲钟。老槐乍一听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然后恶狠狠地说:“狗日的你早该说开会啦!”
可不。从大队改成村,几年了就几乎沒开过会。这是老槐最恼火的事。当然老槐恼火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乱摊派,比如粮价低,比如小狗子的**,还有什么社改乡、大队改村,胡**折腾。但在老槐看來,不开会毕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倒不是因为不开会冷落了他的小铁棍和悬在树底下的犁铧头,也不是因为他感到有什么问題需要开会解决,而是他认为开会本身就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至于开会解决什么问題,当干部的讲什么话,都无关紧要。你可以讲国际形势,可以讲计划生育,可以讲积肥造田,也可以讲打狗养猪,随便。或者就像老村长那样,讲话什么都讲不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讲什么只见他肚子一挺一挺的很來劲,來劲就行。老村长就爱开会,老槐就比较赞赏。当干部怎么能不开会呢?你想想一个村那么多人,居然几年不开会,沒人讲话,也沒人听讲话,这像个什么样子!老槐每次见到老村长,都要愤愤然一番。老村长就很感动,说老槐兄弟你还记得我开会的事。老槐说咋不记得你讲话咕噜咕噜的,老村长就很惭愧,说是哩是哩,咱肚里不是沒词嘛。老槐就很宽容的样子说啥词不词的有个声音就行,老百姓又不计较。然后老槐骂一阵子新村长,说如今的年轻人再不懂开会是多么重要了。可是不会开会怎么能当好干部呢?这道理也是极明白的。
村长终于要开会了,这使老槐很高兴。
等他一切收拾停当打扮整齐,天已大亮。老槐站在院子里,看儿子媳妇还沒起床,心想狗日的们刚才折腾累了大概在睡回笼觉,可是开会不能耽误。就响亮地咳了几声冲窗户吼:“该起床做饭啦,一会儿村里要开会!”
喊声惊动了小狗子,不一会儿小狗子从窗棂眼望望外头说:“大,你喊啥,吓人一跳?”
“开会!”
“开啥会?”
“我哪知道开啥会!”
“关你啥事?”
“我得敲钟!”
“想敲就敲呗。”
“我得吃饭!”
“哧哧哧!……”
小狗子隔窗棂笑起來。小狗子上身赤着,老槐能看到她白生生的胸脯,忙一转脸去了灶屋。他记得昨晚还有剩馍馍。看來等不及小狗子做饭了。他对小狗子的嘻嘻哈哈向來沒有办法。小狗子能干,里外全靠她张罗,还办个养鸡场,几百只鸡呢。平日里也孝敬,就是爱沒大沒小和他顶撞。老槐不和她理论,去灶屋拿了一个干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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