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杨柳春风中盘桓数日，尽兴而归，却发现走时还平静如水的京城，早已变成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战场。街上标语血红的大字“一定要战胜××，打赢首都保卫战”，如果再配上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几乎要怀疑是大战临近的巴格达了。电视上“万众一心，和衷共济”的情景令人感染，身边的战士却沒有热血贲张，摩拳擦掌的虎虎生气，反而一个个如丧考妣，避之犹恐不及。倒是超市一派欢腾热烈的景象，肩扛手提，推车拎筐，拥挤不堪，沒有点少林金刚不坏体的神功怕是难以应对。可惜就是看不见商家脸上的笑脸，似乎來的都不是购物的顾客，而是抢劫的匪徒。洗手，消毒，带口罩，打针，吃中药，对疾病的效能无法确定，对心理的安慰作用确定无疑。有惴惴不可终日者，每日基本工作就是在家中反复消毒，足不敢出户，只有打电话咨询心理医生。往日人流湍急的街道，如今大半闭户，行人寥寥，很多人口罩蒙脸，只露出双眼，行色匆匆。如果你在公交车上不带口罩，几乎被视为异类，如果再不小心咳嗽两声，则人人避之，如遇鬼怪。
初到公司，听到人人谈论SARS的问題，不以为意。突然一日内，染病人数由三十人骤增至三百人，两位重要政府高官随即免职，“五一”长假取消，公司同僚见我仍不带口罩，同声叱责：“为了你自己和他人的幸福，请带口罩”，我疾求自保，全副武装，不敢忤逆众意。短短数日，染病人数飙升，谣言随之四起，人心应之纷乱，似乎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真的已经到來，只要乞求上苍的护佑。公司随即宣布，允许员工在家办公，不必來公司报到，实质上就是开始放假以避瘟疫。
牛顿在乡间躲避鼠疫期间，而产生微积分、万有引力等多项开天辟地的发现，我不是牛顿，连做牛魔王找一个狐狸精的勇气也沒有，在家中的娱乐就只剩下看SARS新闻和读书了。幸亏天降感应，早在瘟疫扩大前就在网上书店订购了四本书，如果现在订，众多为网站做配送的快递公司都已放假，只有枯等邮政送货。中国邮政的效率我已经领教过，EMS快递的速度比平信还慢，非常时期更不能期许。
所购四本书，一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的《苏轼词选》。高中时候曾购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本苏词，可惜辗转借阅，早不知道放在谁家书柜内。此次重读，大江东去，千古风流，正好在家中养吾浩然之气，当快哉之风。苏词人皆以为豪迈，其实婉约之处也清丽俊逸，却无绮靡侧艳，自成一格，击节而读，畅适心怀；余怀所著《板桥杂记》，曾在坊间寻索而未得，这次找到的是上海古籍的新版本。秦淮风月，佳丽才子，若无国破家亡，风流云散，怕也不过是粉饰承平，游戏欢场的狎邪之作。一旦繁华过尽，万事成空，此时抚想当年的胜景，兴替伤逝之悲慨充塞心胸，品格自高。红粉多薄命，温柔旖旎都已成空，读读余怀的追述，别有一番感慨。余怀此作属说部，描摹刻划颇具神韵，深情唏嘘蕴于典丽行文之内。但如和张岱《陶庵梦忆》相比，文字浮薄，沉郁处输之。另附余怀的《三吴游览志》，内中多酬和的诗篇，余怀的诗作难脱绳墨，实在不敢恭维。逯耀东所做《大肚能容----中国饮食文化散记》，虽在某些文章内文字有些浮夸，不乏拖沓之处，但对于饮食文化的描述绘香绘色，博古通今，不失为一本雅俗皆宜的好书。SARS时期，虽不敢外出就餐，下厨烹饪几道小菜也情趣盎然。读读那些让人馋涎欲滴的文字，虽不能食，心向往之。《北岛诗集》中早期作品很多可以列入文学史，后期去国后的诗作似乎是受到西方现代诗歌过多的影响，一味的晦涩诡异，也许是本人才浅，无法欣赏到妙处。
这四本书就是我在SARS猖獗时期的主要享受，有书籍陪伴，墨香清雅，纸色可人，值此黑云压城之时，枯索无聊之际，正可以独坐一室，不必忙于应对筹答，无须关心人事利禄，唯书相伴，得此红尘中片刻清畅，岂非天赐！杨绛写《丙午丁未年纪事》，说西方谚语中有“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文革中遭遇大劫的，因为际遇相似而“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可见造物从未对自己的创造丧失信心，总是要给你一道乌云旁的金边，甚而还会有万道金光自乌云的缝隙中散射辉照，恍如打开天堂的大门。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即是上天的意旨，又何必行色匆匆呢。若真是大难临头，我们能够控制的也只有自己的心境，尽人事，顺天命而已。
读书令人智，不被漫天飞舞的谣言所蛊惑；读书使人沉静忘忧，不因愚夫愚妇的慌乱而失措；既有足够闲暇为必要条件，又有纾解心绪为充分理由，读书岂非SARS时期的极佳方式。难得天赐人生的小憩，该当做一番莫逆的交谈，环顾四周，找到我们所在的经纬，明晰未來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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