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作为对庸常生活的抗拒深刻而智慧地显示出灼人的光芒。
可是，不知何时，人类的幽默感渐渐在压抑中枯萎下去。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似乎已经丧失。“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鲁迅《孤独者》）
幽默感的丧失，不仅意味着智慧的灵光从头顶消失，更意味着人的被驯服和规训，意味着工具理性的人替代了生机勃发的人，意味着人精神世界的物化，意味着人生的退守、锋芒的收敛，意味着枯燥乏味的生活替代了快乐幸福的节奏。意味着被困守、被压抑、被吞没、被消解、被神经紧张的节奏剥夺了幸福生活的权利。
如同一只荒原上的狼，在无边无际的天宇下，或长啸、或低吼、或冥睡、或奔跑、或隐匿、或逃遁，都以原始生命的勃发和强劲的冲力诉说着自己的存在。可它一旦成为动物园里的观赏动物，野性的呼喊只能被层层围栏和高强阻挡，于是这呼喊仿佛是狗哭或猫叫。它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它是披着狼皮的狼，它失去了应有的威慑力和战斗性，在食物的诱惑下，以一只狼的形象苟且地活着，活着，也许偶尔回忆着高原的落日和旷野的晨雾，山中的野鸡和自身虎视眈眈的神情。
一只狼被驯化的过程，对狼来说，是逐渐丧失自我的过程。
一只狼的规训和惩罚，就是一个人的被规训和惩罚。
一只狼的幽默感就是狂野的呼喊，而不是在动物园中的杂耍和低嚎。
渐渐沉闷下去的，是一个无法救赎的灵魂。呈于眼前的，是不让这只狼成其为狼的美味佳肴。
被美味所收买的狼，注定是一个荒诞的悲剧。
但胸怀大志的狼，必定会在心中重铸另一个高原，即使是在浅吟低唱中走过每一个寒冬和长夜。
生命中的寒夜，对于一只狼来说，最多也就十几年光阴，它的被驯化，只是因为身在人的江湖。
江湖是什么？对狼来说，就是一个使你不能成为自己的障碍。
所以，江湖里的过日子是不能认真的，什么侠肝义胆，什么爱恨情仇，都是不能当真的，江湖是需要混的。
可是，“混”是生命的另一种妥协和消耗啊。
生命的痛苦和悲剧恰恰就在于有一些狼并不想这么混下去，他需要建立一种更合理的秩序，他要赋予这些秩序以积极的意义。为了这价值和意义，他有时以命相许。
遗憾的是，多年以后，一只狼发现自己已不会嗥叫，一个人发现自己不仅不会嗥叫而且不会微笑时，这只狼和这个人同时都拥有了致命性的孤独，背负着它，渴饮这孤独。
幽默感丧失，并且连脸上的肌肉组织也僵硬的不会微笑时，是生命的退化，更是绝望的表达。这是以一种生命的精神死亡换取的物质实在，这是以一种僵死不活的方式取代了丰富智慧的痛苦，这便是乏味、无意义的精神死亡。
死亡何以可怕？因为浑浊、因为压抑、因为会失去笑得能力。
死亡何以可贵？因为能够向死而生，因为生命需要走向澄明之境。
死亡与其说是一个结果，毋宁说是一个可以到达的境界。死亡方式的差异，其实预示了一只狼或一个人生命资源的丰富或者匮乏。
一个缺少幽默感或缺少笑容而成天板着脸孔的姿态，不在于脸孔的难看，而在于这“可恶”的脸孔下是否包藏或显示着本质上的虚伪与暴躁。
如果是，这脸孔就是可质疑的。
可如果这脸孔真是为了民族的大义和人类幸福生活出路的思考，这脸孔就是可唤醒的，深层具有幽默感的，甚至是冷嘲的深刻，偏激的伟大，他的幽默感，迟早会让许许多多被压抑的幽默感复原，重获生活的勇气和奋争的信心。
那时，“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鲁迅《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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