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裹紧了皮大衣,摇摇晃晃穿过炮仗市。一阵“叮叮当当”的锤声传來,他眼睛霍然一亮,猛地抬起头,往响锤的地方张望,急走。终于在铁匠炉外围放缓了步子,他把头左右晃了晃,从人缝里看见了大龙。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冲动地往前挤了一步,却又突然停步。这时候,聚精会神地掌钳的赵大龙正从砧子上夹起已经发黑的铁块,重又埋进炉火,这才顾得上看一看周围的人,和人说几句闲话。不知什么缘故,站在人丛后面的那个穿戴与众不同的男人,吸引了他的视线,当他翻动一下铁块,抬头又和那汉子打个照面时,汉子却急忙转回头,一直往南走了。
大龙看着那人的行止穿戴觉得蹊跷,背影又觉眼熟,不由得踮起脚尖往人群里追寻……
“爹,你看什么呢?----该出炉啦!”大锤叫了一声。
大龙这才惊醒了似的,收回目光,放下脚后跟,抓起铁钳从炉火中往外夹铁块。可他两次都沒有夹住,第三次刚夹住又掉下去,溅起一团灰火。他走神了!
大龙心里翻腾得厉害,心中想着什么事。围看的人见他神色不对,也觉诧异。大龙索性把火钳一丢,反手解下灰色的皮围裙,扔到地下,声音异样地说了声:“大锤,你先照看着火!”说罢,分开人群,朝那汉子遁去的方向追去。周围的人和他两个儿子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掉转头看。只见大龙正急急慌慌往南奔,最后索性小跑起來。
大龙沿街一直追到柳镇南寨门。寨门已经拆除,只剩下一个很大的豁口了。行人出出进进比过去方便多了。他奔出南门外,左右寻找。看见那个穿皮大衣的男人像醉汉一般,忽然离开大路,斜插着向东南方向一片荒岗走去。荒岗在河汊旁边,这里原先是黑虎的家。现在房屋院墙都沒有了。荒岗前面只留下一座很大的坟丘。汉子到了那座孤坟旁边,先默默地看了一阵,又慢慢绕了一圈,缓缓摘下头上的狐皮帽丢在地上,忽然跪了下去……
大龙看得真真切切。他激动地搓了搓手,直往那里飞跑过去。跑出十几步远了,似乎又想起什么事,突然收脚转身,又往柳镇街里跑回來。
这个陌生的汉子跪倒在坟前,未出声,泪水先扑簌簌掉了下來。他弯下腰用双手聚起一小堆沙土,从怀里摸出香,散插在小土堆上;又掏出两块锡箔,也抖散了拢在一起,抖着手摸出火柴,依次把香、箔点着。他已是喉头哽塞,哭得满脸泪水了。泪珠顺着嘴角、腮边,一滴滴往下落,他也不去擦拭。跪在坟前,双手拄地,凄切地看着燃烧的香箔,面部肌肉抽动不止。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來。
荒岗野地,空气冻结了似的。一束束干枯的茅草间或抖动一下。孤坟半坎,一蓬枸杞棵叶片已经发黄,几粒椭圆形的枸杞子却鲜红鲜红的,像几滴血洒在坟上。锡箔被烧得蜷曲了,渐渐变成浅淡的灰片。那一束香的轻烟还在坟上缭绕扩散。陌生的祭坟人悲恸地抽着鼻孔,再也憋不住了,他突然往前一跃,扑到坟坎上,大放悲声。“啊啊!……爹!……娘呀!……啊啊!……不肖子……给你们……上坟來了……啊啊!……”他双手插进坟丘,紧紧攥住两把土,在坟坎上翻滚痛哭,那一蓬枸杞棵被压在身下。皮大衣沾满了黄土,一头蓬松干硬的头发和满脸胡子支棱着,遮盖了整个脸部。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刺猬,翻來覆去地滚动。燃烧着的锡箔的余火烧着了他大衣的下摆,发出一股焦煳味,他不知道;他翻滚着身躯又把火压灭,也不知道。半里路外的柳镇街里,不时传來一阵阵鞭炮声和人的喧哗声,也完全和他无关。他只是悲伤、恸哭,无休无止地恸哭!
不知过了多久,那汉子已哭得昏昏沉沉,精疲力竭,正伏在坟坎上呻吟,抽泣,忽然觉得臂膀被人抓住了。他缓缓睁开眼,坐起身。面前站着两个人。他全都认得,一个是铁匠赵大龙;一个是刘尔宽大叔。刘尔宽显老了。上身穿一件带兜的灰布褂,却沒有扣,和里头的棉袄一起用展带拦腰扎住。满是皱纹的脸上,透着激动和惊讶。祭坟的汉子一愣神,只叫了一声“大叔……”就再也说不出话來了。
刘尔宽趁势蹲下,扶住他的肩头,急切地问:“你……你是黑虎?”汉子点点头。刘尔宽立刻放低了声音:“虎子,你啥时回來的?咋不到大叔那里去?”
黑虎刚刚止住的泪水一下又涌出來。他一头扑到刘尔宽怀里,失声痛哭起來,“大叔,我……还有脸见你们吗?……唔唔!”
刘尔宽紧抱住在他怀里抽泣的黑虎。连连说:“黑虎哇,莫哭,莫哭……”自己的喉头却喑哑了,两行老泪止不住地流。
大龙也落了泪,红着眼,弯腰拉住黑虎说:“兄弟,莫要哭啦,你一哭,大家都心酸。到咱们家來了,好好说说话吧。”
黑虎坐直了身子,拾起狐皮帽,拍拍土,扣在头上,重新认真地看着他们。这才注意到刘尔宽大叔上身罩着的那件干部褂子,一时有点发愣,不知说什么好。
大龙看出了他的猜疑,赶忙兴奋地说:“如今的柳镇已经不比从前了,世道整个儿变了。刘大叔做了镇长啦!你沒想到吧?”
黑虎吃惊地睁大了眼,机械地“唔”了几声。
刘尔宽不自然地扯扯他那件被弄得不像样子的干部褂,“嘿嘿,啥镇长不镇长。上级叫干,不能不干。咱哪是这块料?为大伙办点事罢了。----哎?虎子,不是说……你判了八年刑吗?咋这么快就……回來啦?”
黑虎又羞愧忸怩起來,停了停才回答道:“是判了八年。发到东北劳改。后來因为我……立了一点功,前些日子,提前把我释放了。”
“啊!啊!”刘尔宽这才松了一口气。先前他还真怕黑虎是偷跑的呢。要真那样,还得把他送回去。他不能看着他罪上加罪。这时,他和大龙交换了一下眼色,大龙也放下心來。刘尔宽站起身,伸手拉起黑虎,“好黑虎,那就行了!----走吧孩子,咱光明正大地回家!”
大龙忙说:“先住我那里。我今年新盖了三间房,还空着呢!你那个墙院,早就倒了。过年一开春,就给你操办房子!”
黑虎站起來,却在原地不动,摇摇头说:“大叔,大龙哥,你们别费心啦。我已经留场了。今天就准备回转。”
“咋?----留场啦!”
“留场干啥哩?”
黑虎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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