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叶妈总是数钱。今天挑了多少货,赚了多少钱,加起来多少钱,还了多少钱,还欠多少钱。而每当这个时候,大刚总是边侍弄母亲为他种的百合花边唱他的 “过节歌 ”:
正月初一过大年,正月十五食糖圆。二月初二伯公生,土地庙里烧纸钱。三月清明采山花,边唱山歌边莳田。四月初八佛祖诞,炒碗斋粉敬青莲。五月初五划龙舟,裹篮粽子祭屈原。七月十四完田工,洗脚上田探亲朋。八月十五拜月光,月饼柚子庆团圆。九月初九重阳节,登高望远拜祖先。十月初一十月朝,糯米糍粑软绵绵。大雪过后是冬至,萝卜做粄油煎煎。腊月三十辞夕夜,阿妈送我利是钱。
一唱完,大刚就会问:“妈,为什么六月没有节?”“乡间六月无闲人,连闲人都没有,哪来的节?”
“这节日是闲人过的?怪不得我们家一年到头都不过节。”叶妈摇头苦笑:“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母子俩就这样相依为命,日忙夜歇,不知不觉几个月就过去了。这天是中秋。船佬王祥带两个月饼来了。他给大刚掰了半块:“刚子尝尝新吧,香港亲戚带回来的。你出去玩,我和你妈商量大事。”叶妈见儿子出去了,笑笑说:“大事?我们家还有大事?”王祥犹豫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说:“叶妈,我想你帮我一个大忙,不知你肯吗?” “是还债吧?可我,唉,刚子他爸几年的药钱,大多是和你借的,棺材钱也是你借的,实在难为你了。可我 ——”王祥摇摇头,扬手打断了她的话,欲言又止。 “祥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还有什么话不好说?不管好话丑话,只管说。” “我,我想 ——”王祥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向你借种!”叶妈吃了一惊。借种?男人向女人借种?是借种还是借肚子?王祥也做得出这样的丑事?如果真的要我和他做这样的事,我怎么办? “我想向你借刚子。” “什么?你说什么?借刚子?借刚子干什么?” “做种子。你知道,我结婚几年了,就是不会生养,听老人说,捡养个孩子,就能做引子,把老婆肚里的孩子带出来。我就想 ——” “你就想捡养刚子,是么?可是,你捡养了,我不是成了 ——”
王祥连忙打断她:“叶妈你误会了,我不是捡养,我知道如果说捡养,等于要你们母子骨肉分离,我如果说用刚子抵掉借我的钱,等于叫你卖儿子。这些我都做不出来。我只是借。我会管他吃穿读书。要是见效了,生了儿子,就让他们兄弟相称,要是生了女儿,就让他们结为夫妻。你觉得成吗?”
这时轮到叶妈犹豫了。王祥倒是通情达理的,样样想得周周全全,可是,借呢,我就这一粒独子,说不是卖儿子不是骨肉分离,其实哪样不是?别人又会怎么看?不借呢,人家求上门了,又是称兄弟结亲家的,等于把借的债也一笔勾销了,这样一家便宜两家合算的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可是 ——她心里有个结,这个结是什么,她一时又想不明解不开。
“要么,”王样见她不回答,便起身,“你再好好想想,我等你回话。”说完走了出去。
叶妈忘了送客,仍在怔怔地想着心事。儿子是她的命。丈夫死前,总想抱抱刚子亲亲刚子。这种父爱,她理解。可她不让他碰儿子,因为他的痨病。他床下吐痰用的那钵石灰,淹了他多少的脓血,他无休无止地喘咳,惊醒了她和儿子的多少睡梦。无完无了的药、营养补品,把子孙几代的钱都借尽了使光了,最终只能吊着他的那根油丝,死不断气,活不神气。这就是痨病!她把自己最好的青春甚至一生都给他了,她没有享受过做妻子的滋味,只有当长工当药工守活寡,她偷偷哭过后悔过。她认命。嫁了丑夫将就命,耕了远田将就行。就算终了一生来侍候你,我也认了。你可以把这个家毁了,可以把我毁了,唯有一样,别沾儿子,要是传染了儿子,把儿子也毁了,我可要和你拼命。不信,你敢碰碰儿子看!他真的不敢抱刚子亲刚子,甚至刚子近前一点他都扬手让刚子走开,而他那束只有父亲才能流露的眼神,却像幽灵一样缠绵,让你永远忘记不了。她就是这样呵护儿子的。也许,这也是命,客家女人的命!王祥,我该怎么办?
大刚见王祥走了,迫不及待进屋,眼睛只瞪着月饼。乘母亲不留意,拿起那半个月饼就吃。叶妈的心忽然就给刺痛了。儿子生不逢时,几乎没有尝过月饼。要不是王祥,今年的中秋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大刚只能用过节歌来解馋。可这月饼不好吃呀!吃了团圆月,母子要分离呀!王祥的月饼毒呀!她呆呆地看着儿子,儿子却只顾埋头吃着,狼吞虎咽,津津有味。那年月,能吃上月饼,可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啊!叶妈长叹了一口气,竟也撕下一块月饼吃了起来。儿子以后每年都能吃上月饼了。儿子以后不用再挑担走脚。儿子以后再不用母亲抠屎。为了儿子,王祥的月饼再毒,也要吞下去了。不知不觉中,她流下了两串泪。
第二天,叶妈提着个小包袱,牵着大刚,来到了王祥家。隔日,她想儿子,带了两棵百合栽上。从此,百合花在王家院子里落户了。
叶妈做梦也想不到,世道跟她开了个玩笑。大刚被 “借”走后的翌年,百合花开的时候,王祥生下了长女王玉玲;两年后,又是在百合花开的时候,生下了次女王玉珍;文革那年,百合成了毒草,生生给掐了,而三女王玉珠却钻了出来。在阿珠即将降生的时候,王祥因为搞自发被揪斗,偷渡走了,从此杳无音讯。王妻产下阿珠百日不到,因月子风死了。叶妈埋了王妻,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哪里离得开?于是她成了王家的主人,四个孩子的母亲。她把早就断了奶水的**塞到阿珠嘴里。阿珠起初吮不出奶大哭,哭过了又吮,终于就吮出了奶。大刚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大哥,阿珍和阿珠,是他用背带背大的 ……
叶妈就这样迷糊着又过了大半天。大刚醒过来了,医生和护士在忙碌着,她高兴得直想抱儿子亲儿子。可医生不让她和大刚说话,更不允许她碰大刚。她知道这里由不得自己任性了,只好在一旁敛手闭目而立,心里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
猛然间,她倒下了。医生护士吓得半死,七手八脚地要抢救,却突然都笑了。这个顽固不化的老人,几天几夜守在病房,无论如何不肯休息,却在儿子醒过来的这一刻,死沉死沉地睡着了。
钟诚遭遇了郝正仁的冷漠,到大刚的病房哭了一场之后,连夜写了一份检讨。他不敢见郝正仁,请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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