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刚的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护士,钟诚刚要进便被挡了出来。叶妈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哭,哭得伤心断肠。钟诚触景生情,想想要是自己伤了就好了,有那么多人为自己忙为自己哭,现在成了无主孤坟,不知亲在何处路在何方。一头心事无法排解,便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伏膝大哭起来。
三天之后,追悼大会开了。黑子被葬在求水山上。叶妈先哭亡孙后哭女婿,白发人送黑发人,比剜心割肉还惨痛。
大刚怀疑脑震荡,多处外伤。他头上缠满了绷纱躺在特护病房里,还未醒过来。开头几天任何人不准进病房,叶妈就在门口守着,不吃不喝,寸步不离。终于盼到让她进了,她就一直怔怔地看着儿子,纹丝不动。郭一民、郝正仁、钟诚、陈彤还有叫不出名的干部,牛牯大蒜头黄猫张狗等乡里,都轮流着来探望,花篮果篮营养品送了一大堆。医生护士更是二十四小时陪护,吊针喂药测体温量血压从不间断。
人们对叶妈说,大刚和黑子是英雄好汉是大功臣,是全市人民的救命恩人,叶家全家光荣受人敬仰。叶妈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在心里说,这英雄这功臣这救命恩人你们当去呀!凭什么就让我的儿子我的女婿当?现在黑子死了阿珠守寡了大刚生死不明,就为了这光荣这敬仰!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要是大刚一觉睡过去了,我这条老命就让他带走了,保不准阿玲也跟着走了。刚死了个儿子,又要死丈夫死阿妈,她还活得下去?光荣吗?敬仰吗?让你们家来纳这个福吧!于是她等人一走,立马就把送来的花篮全都扔到门外。
医生护士见她不吃不喝不离不弃终日泪流满面,怕把她累坏了,开头劝她回去休息,这里有特护,医生护士会尽力的。见她不理不睬,便放硬了口气吓唬她,你要是累病了累倒了我们是救你还是救你儿子?你要是想让你儿子有安慰快康复你就必须休息!叶妈装聋作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心里却在骂着,你们做过阿妈吗?你们懂做阿妈吗?我儿子睡了几天,手上吊着针,鼻子吸着氧,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你们叫我回去叫我休息?他累不累?是我累还是他累?是我的命贱还是他的命贱?你们怎么不把针往自己身上插?怎么不把那管子往自己的鼻孔里捅?你们插呀!捅呀!要不,你们叫我儿子醒来,你们往我身上插,往我身上捅,我要不睡个死沉死沉的就跟你们姓,管你们叫爹妈!
然而就算她是块铁,累久了也会弯也会折。她终于靠在墙边,望着一滴滴往下掉的针水迷糊了。
天阴得像笼着棉被,小北风吹得茅草屋沙沙作响。棺材、香炉、麻带、仵作,一切都那么清晰。
女人一生最难忘的是两件事,一是嫁人,二是守寡。
那是她二十四岁,儿子六岁那年的事。政府说,那年的自然灾害是百年一遇,家里的铁器全都拿去炼钢之后,集体饭堂也关张了。叶家偏偏又摊上了人祸,她身患肺痨,吊了五年药罐的老公伸腿了。她和儿子刚子给他披麻戴孝,送他上山。他解脱了,山上风凉水冷。可她绝望了,眼前是水深火热。穷人患了富贵病,她拖着个病人背着个伢子像牛一样默默地经营着这个漏底的家,欠了满身债,老公死的时候还加了一份棺材钱。那年月真叫苦。粮食是用树叶蕨根香蕉茎代替的。刚子拉不出屎,全身抽筋满头臭汗凄惨地哭喊。她用手帮他抠,抠得鲜血淋漓。好多人患了水肿,流着黄水。她和儿子也浮肿了。港英当局派蜻蜓一样的直升机向海边河边扔着粮食。政府说这是帝国主义在放毒,大家要抵制。可是饿疯了的人刀都敢吃,哪怕毒?争呀抢呀,谁力气大谁就抢回了命。一个香港老太婆,103岁了,竟然挑了 130斤的担子过海关,饭焦干交给亲人了,她却扑地死了。她用自己的命换回了几条命。于是,人们开始成群结队逃港,有的全家走了,有的全村走光了。政府说,这是继解放初 “封河口”前大外逃之后的第二次偷渡高潮。这时候的县政府出了条政策,海边沿的村镇可以用农副产品到香港换购粮食,但只限于禾草木头之类。没多久,又坚决煞住了。村里有几个船佬,毫无政治觉悟,封海了,还搬了木头禾草偷运去香港换粮食,回到岸边就给捆了,到劳改场吃大锅饭。叶家没有香港亲戚,没有船佬,甚至连抢命的力气都没有。剩下那游丝般的气力,只能用来排泄那拉不出的硬屎。这日子怎么过?这债怎么还?寡妇带子,一辈子也还不清啊!送葬时她没有哭,她对丈夫怀着深深的怜悯,但更多的是怨恨。从山上回来后,照理要先为丈夫安放灵位开始做头七,但她没有照这个理。死人就是死人,哪来酒饭让你糟蹋?她不相信有谁看过死了的人还回来吃饭喝酒。那是做给活人看的。这时候还要做给谁看?最要紧的事是养儿子,还债!于是她扔下了麻带就挑起谷箩去海边担脚(客家人把为人挑东西赚钱称作担脚)。朝出晚归,风雨无阻。赚的那点小钱,统统用来还债,母子俩的生活,就只能靠野菜了。偶尔,她也贪点小便宜,比如摘几片黄菜叶偷两条番薯之类。六岁的刚子,也学会了偷。人饿不怕丑,鸡饿赶不走。饥饿把人性扭曲了。
生产队保管 ——牛牯的父亲马牯,在翻晒谷种时有意漏下一些,示意叶妈晚上去捡。叶妈便带把扫帚带个布袋去了。满地堂扫,捡了三斤谷子。还没走出地堂,一条索子就捆实了她。她给民兵捉了,当夜就脖颈吊谷袋敲铜锣游村。大刚穿街过巷哭喊着跟随。马牯怕受牵连,偷一只船便逃了港。
叶妈名声臭了。好在社员们还有点良心,没评她四类分子。叶妈却自认不可救药,肠子反而横了。她发现比鬼还精的张三在偏僻的海角开荒种了一块番薯。她就带大刚去他锄了番薯的地里翻捡。她锄锄是空,大刚连连叹气。四顾无人,便偷挖了一蔸番薯扔给母亲。她快手快脚地摘了,又把薯苗壅了回去。
冷不防一声大吼:“有贼呀!抓贼呀!”牛高马大的张三边喊边从山草丛里冲出。
母子俩大惊失色,大刚拔腿就逃。张三揪住叶妈的前胸使劲推拉着:“看你偷!你敢偷我番薯!”
叶妈愈加害怕,就势跪下,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偷,就、就一次,就一蔸!”
张三狞笑着:“你认了,认偷就要认罚!你赔!赔!”说着把手伸进叶妈的大襟衫里,使劲地抓捏着。
她又羞又怕又痛,忍不住大喊:“哎哟!痛死我了!救命呀!”
大刚见状大怒,跑回来扑向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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