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确实好,不久前打苏家埠时,他们远远地看到一个敌人指挥官时不时在一座工事里露露头,赵班长就问麻杆,能不能一枪报销了他。麻杆说我试试看。他举起他的苏式水连珠步枪,瞅准机会,果然一枪就把那家伙的脑壳打碎了。事后才得知那家伙是个营长。麻杆的嗓音也好,喜欢唱京戏,而且唱得蛮像回事。刚才打退敌人第二拨冲锋后,麻杆见气氛沉闷压抑,就请示班长,说我唱两口行不行,让弟兄们松松气。班长想了想,说唱吧,但声音小点,别让山下的敌人听见,免得招來炮弹。麻杆清清嗓子,小声唱道: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的冤仇终须报,且看來早与來迟。薛刚在洋河把酒戒,他爹娘的寿辰把酒开。三杯入肚出府外,惹下了塌天的大祸灾……他唱的是《徐策跑城》。弟兄们以前多次听他唱过,但现在听來感觉大不一样,连平时极不合群极不爱讲话的书生都击掌叫好。
麻杆的唱腔尚在山坡上缭绕时,敌人再次冲上來了。除了老黑用机枪扫射外,其余的人都拼命甩手榴弹。在这种地形条件下坚守,手榴弹是很好的武器,甚至不用使劲甩,顺手往下丢就行。幸好连长他们撤退时,留下了六箱宝贵的木柄手榴弹,够用一阵子的。麻杆晃动着他两只螳螂般瘦长、灵巧的臂,左右开弓,眼见着手榴弹像天女散花,在敌阵中响成一片。麻杆杀得兴起,干脆直起上身,尖着嗓子边骂边甩。一不留神,只听啪地一声,他两眼一黑,猛地仰在了壕沟里。
打退敌人的进攻后,班长才趔趄着奔到麻杆跟前。班长左臂也负了伤,鲜血一直往外冒,但他不管不顾,任它流。丁小栓也迟疑着跟了过來。丁小栓看到,一颗机枪子弹把麻杆的天灵盖整个儿掀开了,白白的脑浆糊满了他瘦小的脸膛。但麻杆的眼睛仍睁着,班长小心翼翼地抚弄了一下他的眼皮,那眼皮合上后,随即跳了跳,却又睁开了,好像麻杆还机灵鬼一般地活着。班长就不再动,说好兄弟,我晓得你不甘心走,你就睁着眼睛看我们同敌人拼吧。老黑和书生也围过來。老黑的脸更加黑,像一块烧焦的岩石。老黑的铁拳猛地砸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硬是砸得它裂了缝。书生说,麻杆,你安息吧,大别山会永远记往你的。
丁小栓的眼泪涌到了眼窝里,他咬咬牙,强忍着咽了回去。
估计到了正午时间,山上的雾气稀薄了些,往远处看,仍是一片苍茫。仍然沒有一丝风,空气中的硝烟和血腥气味更加浓稠,堵得人心里难受。他们一个个像刚从泥水里捞出來似的,黄泥、污黑的硝烟和片片血迹糊在身上,看上去仿佛成了彩色的人。
敌人好一阵子沒再进攻,可能在吃午饭。班长招呼大家吃点东西,糯米团子就放在每个人的脚下,但谁也沒吃,都说不饿,就是感到渴。丁小栓觉得自己的嗓子老是往外冒烟,冒一些花花绿绿的烟。老黑到身后的坡上找水喝,水洼大都叫炮弹炸开了,成了稀泥糊糊,而且里面布满了指甲盖大小的炮弹皮。老黑转了半天,仍然找不到一片可以饮用的水洼。老黑有气无力地骂道,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攻,我们自己就得渴死。
正愁得不行时,天空突然哗哗下起了雨。雨也是热的,像温开水。虽然下了沒一会,但他们淋了淋,张嘴接了几口水,觉得舒服了些。班长说,真是及时雨呀。老黑接上说,老天有眼,我们死不了啦。
雨过之后,班长把许多手榴弹的后盖拧开,每个人面前放了十几颗。老黑在擦他的宝贝机枪,嘴里嘟囔道,子弹不多了,我这支枪如果哑了,咱们的战斗力至少减一半。书生则掏出一个小本本,往上写着什么,一脸的冷峻。
在这个难得的平静的间隙里,丁小栓又一次止不住地想起晴空丽日下的场景,他趴在壕沿上,双手支腮,目光试图穿越白色浓稠的雾障,望向想象之中的明净的世界。阳光是那样的艳丽,风是那样的柔和,天空是那样的蓝,那样的高,土地是那样的阔,那样的远,山山水水都处在晶莹透明的空气中,庄稼和野花的气息清新迷人。在那样的时刻,土地上的人都醉了,他们耕种、收获,繁衍子孙,整天乐嗬嗬的……可是,现在这雾气像潮湿的棉被,压得人连呼吸都不畅了……
老黑从一个油纸包里拿出一盒花壳子纸烟,递一支给班长。这烟是他从一个敌人指挥官的尸体上搜到的,都好久了,一直舍不得抽。老黑试探着对班长说,大部队都走远了吧?班长警觉地望他一眼,说连长命令我们坚持到明天早晨,这是不能变的。老黑说,我是说,只要大部队安全转移,我们死在这里也值了。班长说,兄弟,你说得对。
这边,丁小栓对自己说,我们真要死在这里了。脑袋不由一阵麻木。他看了看班长,班长沉着镇定的神色又激励着他。
大气中传來锐利的呼啸声。敌人又打炮了。
在红军里,丁小栓最佩服的就是他的班长。他的班长作战勇敢,爱护部下,每次打仗都冲在前面,因此,在全连九个战斗班中,他们四班是最硬的骨头。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事情,班长恐怕早就干上营长了。两年前在皖西,刚当上班长的他打死了一名被俘的敌军团长,违犯了纪律,被撤了职。他说那家伙是血洗他们村庄的指挥官,百多口子人就死在他手里,不杀他自己这口气咽不下,杀了他就是自己被枪毙也心甘。后來虽然班长职务恢复了,却再也上不去了。弟兄们为他叫屈,他说,我当红军不是为了做官,如果为了做官,我就到白军那边去了,那边做官容易。
有一次,丁小栓忧心忡忡地说,班长,我天生胆小,可能一辈子成不了英雄。班长说,什么叫英雄?我看你早就是个英雄了,在我眼里,那些敢于扛枪打仗迎着子弹上的人都是英雄,不管他有沒有战功。正是在班长的鼓励下,丁小栓才在红军队伍里熬过來了。他想如果沒有班长,就沒有现在的他。
然而,班长却被敌人甩过來的一颗马尾手榴弹击中了,时间是午后。班长上半身密布着窟窿眼,很像碑石上刻着的红色铭文。丁小栓号叫着扑过去抱住班长,感觉就像抱着自己的父兄。班长抬手示意丁小栓不要哭嚎,努力撑着再坚持一会儿。老黑和书生奋力打退敌人后,也扑过來呼唤班长。
班长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不要难过,那么多弟兄都死了,我死了也沒啥。老黑接替我当班长,一定要坚持到明天早晨,然后往西追赶大部队,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别山打游击,红军还会杀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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