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宿舍门旁的一块石头上,望着西边的天际出神。石头是当初建这个哨所时从远处运來的,哨所建成后,就剩下这块石头,被人弃置于宿舍门口,令人想起女娲补天之后,剩下的那块后來化作昆仑山的石头。不过,这儿不是昆仑山,这儿是喜马拉雅山的一部分。石头原先是有棱有角的,大伙你踩一下我踩一下,你坐一回我坐一回,久而久之,就成了鹅卵石一般光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只要有空,他就喜欢往这块石头上坐。他是哨所最老的兵,他最有资格往上面坐。久而久之,这块石头就成了他的专座,仿佛它是威虎山上座山雕屁股下的那张虎头椅。
他一直望向远方,呆呆地一动不动,石头给坐得发烫,好像屁股下面是个火盆。晚饭过后,弟兄们照例打牌,卷了边的纸牌甩出去,声音不那么清脆了,显得干涩粘腻,像个老人在絮絮叨叨。他们还都是新兵,头一身军装离洗白还远着呢。新兵就爱打牌,闹哄哄的,以为这样可以排除寂寞。一旦他们穿破两身军装成了老兵,就会发现寂寞是永远无法排除掉的,不如干脆坐着,像他这样一动不动,把自己变成石头。石头是不会感到寂寞的,这个道理只有老兵才懂。
傍晚的天空中沒有一丝风,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只是有点冷。太阳这时候变成了夕阳。夕阳的脸蛋红得发紫。早晨的太阳同傍晚的太阳是有区别的,早晨的太阳艳丽,宛若初恋的姑娘见到恋人时的面部表情,有点娇羞,有点痴迷。在经过一整天的热恋之后,太阳成熟了,就要入洞房了,所以她有点迫不急待,有点慌不择路,所以她的脸蛋就发紫,血流满面的样子。他脱口说:“太阳走了一天,也累了,该歇歇啦!”身后屋子里打牌的动静小了一些,新兵们探头看他,只看到一个削瘦结实的侧影。大家摇摇头,继续打牌。高原上的老兵都有点怪兮兮的,新兵们已经见怪不怪。
门口有一点响动,年轻的排长走出屋子,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叼一支。他说:“风变硬了,快下雪了,你觉着沒?”“可能还要等段时间。”他狠狠地吸口烟:“大雪一來,我就该回老家了。”排长一愣,沒说什么。他又说:“我走时啥也不带,就带走这块石头。”
排长陪他默默蹲了一会儿,回房间去了。
他费力地把那根烟吸完。因为缺氧,烟火不旺,吸支烟都要费挺大的劲,甚至都有点气喘。他把目光重新望向不远处的夕阳,夕阳成了一堆篝火,在他脚下燃烧。他屁股下的这个地方海拔五千米以上,夕阳接地的位置远比这个地方要低,所以他觉得他把夕阳踩在了脚下。
太阳一钻进洞房,夜幕就罩下來了。
夜幕罩下來,高原变成了黑夜中的大海,四周见不到一星半点的灯光。沒有月亮,星星倒是密密麻麻的。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小小的星星只知道交头接耳,却无力把它的光芒投射到地面上。抬起头來,你能看到满天的星星,以为星光下的夜晚会明亮异常,当你低头看时,却发现地面一片黑暗,仿佛星光也害怕寂寞,不愿到高原上來。有星星的高原之夜更显得冷清。这便是高原和平原的区别。
他离开那块渐渐冷却的石头,拖着两条几近麻木的腿,出了沒有院墙的小院。他微闭着眼睛,沿一面长坡缓缓移动。坡顶的位置就是这一带的制高点,上面就是他们这个哨所的哨位。今晚他站哨的时间是零点至凌晨两点,现在他不想到哨位上去,他只想随便走走。
脚下坚硬咯脚的东西是砾石,高原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玩艺儿。原先它们更大,更坚硬,岁月逐渐把它们变小了,变得不那么坚硬了,再过一些时日,它们或许会变成粉末。你若想知道岁月的厉害,看看这些砾石就明白了。脚下柔软的地方是小草,还有一些很难叫出名儿的野花,花朵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星星点点,很快就枯萎。高原上的小草,一露头就带点儿黄,它们细细的,蛰伏在地面,像人身上的汗毛,可只要人活着,汗毛就不会消失。你若想知道小草的厉害,看看这些砾石就明白了,岁月可以使石头变成粉末,却无法把小草吓跑,只有小草能熬过岁月。
他漫无目标地游走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无须看路,他对脚下的一石一草捻熟得很。他來这里十三个年头了,这已经是一个士兵最高的服役年限了,再呆下去真要变成一块砾石了。
当年他刚來这里的时候,果真柔嫩得像一颗小草。他的故乡在黄河下游一个宁静的村落,处在华北大平原的最南端,他是村里有史以來第一个高中生。那年秋天他参加征兵,有两个部队上的人找到他家,他们一个來自青岛,一个來自西藏。來自青岛的那个军官年轻英俊,对他说,小家伙,跟我去当水兵吧,见识见识大海。他从小就对水不陌生,黄河滔天的大水他早已耳濡目染,遗憾地是他从还从沒见过山,因此他不置可否。而來自西藏的那个大胡子军官的一席话打动了他,那人说,小伙子,跟我走吧,西藏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到了那里,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胡子军官把西藏的天空、山脉、土地和牛羊描绘成仙境一般。见他犹豫,大胡子又说,不就是三年兵嘛,快得很。
他果然动了心。虽然他已经十八岁,身高体壮,可他觉得自己还不是一个男子汉,还欠点火候。去就去,他不顾父母的反对,跟那个大胡子军官,还有一批同他一样年轻的男孩子登上了西行的列车。他幻想,呆在世界屋脊上是什么感觉?他想不起來。他能想到的是,那情景可能跟一只鸟儿蹲在村里老庙屋檐上的情景差不多,或者跟爬上村头那棵白杨树的树尖时**不离十吧,小时候他调皮逞能,常常不顾父母的责骂爬上高高的白杨树往远处 望,那可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那时候到底年幼无知,对世界和未來缺乏清醒的认识。这是现在想起來都隐隐心疼的事情。
他们先到成都。四川盆地的海拔和他的家乡差不多,气候宜人,阳光宜人,姑娘宜人。他忽然有点不想走了。可那不是他说了算的。他们继续西进,在川藏线上折腾了半个多月,眼见着人瘦了一圈。越往高处走,他越感到不对劲。到了拉萨,除了感到有点头晕,其他的感觉还算不错。但这儿不是目的地。虽然有一些人幸运地留下了,却不包括他。他们接着沿雅鲁藏布江往南,过了日喀则,又过了江孜,最终兵车把他和另外一些人送到一个仅有几百人口的小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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