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人,再了解不过泠谱的倔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诉苦,索性自己走近些搀着他,嘱咐他仔细些,中途还问可要歇会儿,却都被一一婉拒。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幸而他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根拐子,递给泠谱,道:“你既不要我帮衬,那便用这个,总好过哑巴吃黄连。”
泠谱有些发难,但还是道了谢接了过去,一个年轻男子拄着拐子虽不体面,却实在轻松了许多,于是俩人没多久便上了半山腰,在一块巨石前留步,只见那巨石上刻着两个清秀的丹红色大字:无旻。
无旻山唤为无旻,并非无稽之言。无旻至始至终是座荒山,几乎没人知晓它的底细,人们都将它视为虎穴一般防备着,不敢深入,除了山脚下散落着几户人家,山上鲜有人居住。因此,山中人迹罕至,山上的草木无人管束,便肆无忌惮地疯长,多数枝繁叶茂的粗壮常青便顺势而生,枝叶郁郁葱葱地交杂聚成一大片,大抵掩住了上头的天,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自己的另一番天地。
泠谱亡妻的墓就建在无旻山巅。
“就是这儿了,”泠谱吁了口气,转头问萧弦,“萧郎可还要同我进去?”
萧弦很快便会意了他的弦外之音,自然是没再跟进去。泠谱笑了笑,转身拨开巨石边繁密交杂的枝叶,躬身进了去,萧弦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在枝叶罅隙间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那厢泠谱正往山的深处走,脚上的疼痛感轻了许多,便提起碍事的拐杖,加快了步子,很快便走到山角一座陈旧的小茅屋前,还没等他叩门,里头就走出一个面露疲态的老媪,看上去有些岁数了,身上穿着件灰布麻衣,见了他便堆起一脸笑容,招呼他进屋坐坐。
泠谱赶时间便婉拒了,只问她近来过得可还好,老媪点头,又交代道:“公子放宽心罢,姑娘的衣冠冢我一直好生照顾着,日日都去清理,您嘱咐她爱吃的点心我也一并送去了,从没落下过。倒是昨夜突然大雨,我睡得死,发觉得晚了些,送去伞时墓碑已湿了大半……”老媪说到这儿便羞赧地低下头。
“不打紧。这些年也真是辛苦您了,几时来寒舍坐坐,泠某定是要请您吃顿饭好好答谢答谢的。”泠谱和煦地笑着。
老媪忙摆手,“嗳,这怎么使得,公子不怪罪我已是极好,不过是帮着打理,反正我一个人也是闲着,没什么谢不谢的,日子久了也便习惯了,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老媪问起了正事儿,“公子这些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以往他不论风雨,那都是每日必到,可一晃六年,他却再不曾来过,仿佛早已将此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
“一切如常。”
事事如常,亘古不移。该忘的人,拼了命地不去回想。却仿佛天意弄人。一晃已是六年。六年来,一切如常,该忘的,却终是丢不掉。
老媪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也不再继续,只讪讪笑着,“无事便好。公子今日前来,定是看望姑娘的吧,”言语间不免喟叹,“公子待姑娘极好,我皆看在眼里,姑娘在天有灵定是会保佑公子平平安安的。只是可惜韶光易逝,姑娘竟就这么早早地去了,留下公子孤零零的一人。”
泠谱闻言依旧笑着,笑容很淡很淡,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穿过杂草丛生的后院,不远处,一块墓碑赫然立足于空旷的山脊。四周静的出奇,一丝风吹草动也不曾有。
那块墓碑是六年前泠谱亲自扛上来的。独自一人。
墓碑上是泠谱以血为铭,一笔一画写上去的,来来回回,描了几十遍。怕它掉色。
他六年未曾来过这里,六年不曾忆起她。可最近,似乎不太一样了。那个梦每夜都会伴着他,走过无边无垠的晦暗,往日的疼痛感时时翻涌,提醒他过去的血腥,那个被回马枪穿透的女子,那个被凌迟生不如死的女子,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而他心安理得地在这世上苟且了六年。
毫无愧疚,毫无情感地活着。
如今,墓碑依旧,只是上面的血字淡了许多。
原来,该褪去的东西,挽回多少次也于事无补。那么,那个曾经在生命里彻底被抹去的人,还有可能再回来吗?
泠谱在墓碑前站定,缓缓俯下身,触上那块冰凉的墓碑。往昔如同昨日,历历在目,一切似又回到了原点。他在过去的河流里不断地追寻,处处是她的欢声,还有她的窈窕身影翩然。可哪一个都不像是真正的她。
“阿芷,我知你痛恨这茫茫尘世。我也一样。可是那又如何,风雪尽散,你们依旧离我而去。”
而今,风雪尽散,斯人已逝。只余风声凄凄,万物凋零。
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他不紧不慢地放下身上的包袱,躬着身子细心地打开,然后将两个白花花的大瓷碗小心翼翼地摆到碑前,一笼热气腾腾的饭菜立在一边,边上是两壶酒,六年前酿的。
泠谱掀起笼盖,一股热气直直往上冒,散出沁人的香气。他一盒一盒地摆好,一边说,“阿芷,细细想来,咱们夫妻也有六载不曾一同吃饭了,你莫要怨我,今儿个我不是来看你了么,咱夫妻俩可得好好吃上一顿。”
“来,阿芷,吃些肉。你平日里只吃菜,说你不爱吃肉,也是,小户人家,哪里有那些银钱去买肉吃。如今你可以好好吃了,还怕相公我少给你烧纸钱罢。”泠谱将一盒肉悉数夹进磬芷的碗里,“你慢慢吃,我不与你抢。”
泠谱索性也席地而坐,突然一拍大腿,“嗨,我说我怎么就忘了,连酒都不给你斟,这怎么吃得下去。”他又开始洒酒,一圈又一圈,“阿芷,这可是陈酿的好酒,香着呢,以前我不同意你喝酒,我那是为你的身子着想,可是呢,今时不同往日了,今儿个你便喝个痛快。”
“来,咱干了这杯酒!”泠谱笑着高擎酒盏,猛地一饮而尽,一股肥醲干脆的液体涌入喉间,喉结上下翻滚,涤荡着他的肺腑。啪的一声,他将酒盏砸在地上,又举起另一壶酒,仰头快饮,冰凉的酒沿着下颚细致的弧线缓缓淌下,两行泪肆意纵横,凝在嘴角。
那一盏酒,下了肚,却未能交杯。
那一双手,攥得紧,却难以长久。
那一段情,绵延百里,却最终逃不过命。
酒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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