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明

    张四维一早就收到了梁国柱自杀的消息，也得知了遗书的大致内容。张四维当时就知道麻烦大了，他对此事内情知之甚深，也清楚皇上的意图所在，今上的性子外柔内刚，哪是能胁迫得了的。梁国柱此举无疑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但想要借此翻盘却是绝无可能。

    张四维只想躲得远远的，所以当申时行和余有丁为这事前来找他商议时，张四维都推说还要再看看，不肯轻易介入。

    但今天的麻烦事还不止这一件，国丈武清伯李伟居然亲自来内阁找他，张四维本以为李伟也是为着梁家的事而来，哪知李伟却向他提及要对一种什么煤炉子实行专营。

    武清伯野心不小，要将这种炉子卖遍全国，李家向朝廷缴纳一定的费用，由官府出面维护他家对这种炉子的独家生产经营权。

    李伟说得唾沫四溅，张四维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心里却根本不以为然。专营专卖的东西不是没有，比如食盐，就是历代官府都要掌控的产品，此外各类专供皇家使用的器物，也都被严格管控。

    但要实现管控，官府需要付出极其巨大的精力，即便是食盐，天底下的食盐贩子何其之多。而你那个破炉子又能交多少银子，真要是好用，民间必然会冒出大量仿制品，到时候却让官府来替你打击制假贩假，这算盘可真是打得精啊。

    但张四维却不知道，李伟心中的真实目的，是要借此为下一步的烟草专营开路，他如今已经体会到淡巴菰的巨大魅力，知道一旦淡巴菰也能实行专营，必可从中获取极其丰厚的暴利，较之食盐，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李二人交情非同一般，所以张四维虽然兴趣缺缺，倒也不好一口回绝。只是李伟说个不休，到最后他实在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便道：“武清伯您乃是皇室至亲，这炉子也有利于民生，既如此，届时内阁给各地去个文，让地方上替您保驾护航，至于这费用嘛，也不用再提了。”

    谁知李伟竟不领这个情，一本正经道：“老夫身为皇亲，更该以身作则，还是请元辅责成有司及早制定个章程出来，老夫也好照章纳费。”

    “你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会有这么好心？”张四维心中暗骂，嘴里却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如此，那武清伯您觉得这章程该怎么立呢？”

    “这个。”李伟真的很想越俎代庖，可他却知道这事儿皇上极为关注，乱来不得，忙双手乱摇，推脱道：“老夫哪里摆弄得清楚，老夫只晓得，凡事还是该依着圣意而为才好。”

    “呵呵，那是自然，武清伯您此言有理啊。”张四维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果然又是皇上在背后支使，忙道：“却不知皇上对此事可有什么交代。”

    “这个老夫可就更说不清了，元辅您还是赶紧去向皇上当面请教吧。”

    “你个老财迷，一见有利可图，就催着老夫赶紧去问。”张四维忍不住又在心里吐槽起来，却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

    打发走千叮咛，万嘱咐的李伟，张四维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寻常。大明各地的商税多如牛毛，却不好管控，从来就是民风吏治的败坏之源，而朝廷却并不能在其中获取多大的利益，所以诸如张国彦之流都觉得应该对商税进行大力整顿裁抑，让利于民，也还政于清明。

    张四维也很清楚，各方势力都掺和在其中，达官贵人里从中食利者亦不在少数。皇上如果只是想关照下武清伯，完全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这背后肯定还藏着别样的心思。

    他还在琢磨着这件事，又有书办前来报告，皇上传下口谕，要锦衣卫刘大人回家闭门思过。

    这下子张四维有些坐不住了，虽然他早就看出皇上对刘守有很不满意，这回梁府弄成这样子也与锦衣卫的麻痹大意有很大关系，刘守有因此受到处罚已是必然。

    但一天之内遇到这么多事情，张四维身为首辅再不敢躲在一旁瞧热闹，只得赶紧来到乾清门告见。

    君臣很快就在文华殿见面，张四维叩拜行礼毕，道：“皇上，刚才武清伯前来向臣提及，请求朝廷推行一项专营商法，臣对此法尚不甚了了，还请皇上明示。”

    “嗯。”万历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拿出一页纸笺交给张四维。张四维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专营法案要则”几字，下面罗列出三条基本原则：

    第一条：申请专营的商品，必须是前所未有，或者原本就独此一家的产品，总之必须具有独到之处；

    第二条：申请生产、经销专营商品者，必须在官府进行登记，官府负责维护其专营权益，对生产、销售仿制品者予以处罚。专营者按照利润的三成缴纳专营费，最低不得低于营业额的一成，至于其他工商赋税，也需照章缴纳；

    第三条：专营期限一般为十年到十五年，过期作废。

    张四维看罢，心道若是按照这个章程，估计只有脑袋进水的人，才会跑来申请专营。一招鲜吃遍天，民间多的是世世代代守着祖传的绝技吃饭的，哪需要跑来申请什么专营。而一旦申请专营，就要缴纳如此之高的费用，须知如今大明商税也不过只有三十税一而已。

    张四维不知道的是，万历之所以要弄出一个这么苛刻的专营法案，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大明的财政政策的基本原则几百年一直没变，朝廷只依照固定的定额标准收取赋税，这套定额是以全国的农田与人口为基准制定的，只要不发生什么大的变故，所收取的税赋还是足以应付官府的各项支出。

    当然，一旦情况有变，朝廷也有相应的应急政策，可以临时加征一定的税赋用以度过难关。

    原则上中央只对地方所上缴的税赋总额有所关注，各地基本上都会赋税分摊在了田地与丁口上。各种工商手工业者也都需要按照一定的数量缴纳所生产的实物产品，以此冲抵其所应承担田赋劳役。如造纸的要上缴纸张，织布的要缴纳布匹。

    如今所推行的一条鞭法，其中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要求工商户将各类实物与匠户劳役折算为现银缴纳赋税，从而使朝廷赋税的征收管理难度减轻了许多。

    至于商税这一块，问题就比较复杂了，理论上这些商人也承担了相应的定额税赋，至于其做生意赚多赚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官府没有理由再收取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