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再这样一个寒夜。一直陪着母亲,和她一起冷,一起苦,一起在绝望中煎熬挣扎。
徐徐站起来。转身面对赫连昌:
“赫连将军,我要带走他。”
赫连昌摇了摇头;
“夫人要带走陈将军,按说我不该阻拦。不过你们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此去江东路途遥远,鞍马颠簸。怕是不利于陈将军安息。赫连昌敬重陈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安买上好棺木。原本就是要厚葬陈将军的。更何况……”
姚灭豹已经想到赫连昌要说什么,但自己不好插嘴。果然,赫连昌犹豫了片刻,该说的还是说了:
“有人痛恨陈将军,也不肯放过你们,而我也没法制止。如果他们追上你们,对陈将军有所亵渎,那岂不令人痛心?”
薛梅儿并不知道赫连昌和赫连璝之间的暗战,但陈嵩遗体被亵渎,却是不难想象,而这断断不可容忍。略略沉吟,说那我就在这里火化他,带他的骨灰走,还有他那八个弟兄。
匈奴兵七手八脚地架起柴火,预备把九人的尸骸抬上去。薛梅儿跪在丈夫身边,贪婪地看着他的脸。再过一会儿,这张脸就要永远消失了。
有个苍老的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声夫人。她回头看,是一个匈奴老兵。老兵说陈将军的身子是我给洗的,我在他身上找到这个。
说完递过来一个小锦囊。锦囊被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色,中间有一个洞。她解开锦囊,发现里面正是自己的那一缕头发,一半已经被箭头切断。她冲着老兵笑了笑,说谢谢你,眼泪跟着滚下来。这缕青丝已经长不回去,一如人死不能复生。它应该留给陈嵩,跟他的身子一起火化。它乌黑的灵魂,是要跟着陈嵩走的。它就像是一个信使,让他的灵魂时时记住她的颜色、气息和味道,直到有一天,她和他再度团圆。
火舌窜起来,磨碎九个躯壳,捂暖九个灵魂。夜空被映红,恍如饯行夜宴。
每个人的骨灰里,都有很多箭头。士兵要用钳子把它们检出来,被薛梅儿制止了,在箭头还有余温时,她拿出其中一枚,贴身藏在怀里。一瞬间,她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可以把这个东西扎进自己的咽喉。
等待车马时,赫连昌小声地问姚灭豹:
“姚将军派个人护送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送她来?”
姚灭豹心里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因为她是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因为她是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但说出来的只是淡淡的一句:
“都是战将,假如我有一天抛尸战场,我的妻子能有这份胆气来为我收尸,我也希望敌方将领能送她一程!”
赫连昌点点头,说剩下的你看着办,我回去睡觉了。
薛梅儿坐在马车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革囊。陈嵩的骨灰在里面,还有余温,恍如男人离去后的被窝。
他们离开匈奴大营不久,就听到身后鼓角连天响起。姚灭豹想到赫连昌的话,知道赫连璝不肯唾面自干,已经要勒军追击了。
顾不得薛梅儿有身孕,叫驾车亲兵跑到最快,一路颠簸、一路烟尘,跑到即将日中,终于把人送到谷口郭旭手中。郭旭是他的敌人,他不能告诉对方赫连璝要追上来,但他可以暗示:
“郭将军。此地不必再守,走得越快越好。只是前路还远,不要顾头不顾尾!”
下马走到薛梅儿车前:
“夫人一路保重。恕姚骥不能远送!”
说完转身走开,没走几步,听见薛梅儿在后面叫他的名字,回头看见她拖着笨拙的身子跪在地上,向他深深磕头。
姚灭豹不忍再看,打马跑开。
他曾经煞费苦心要击败晋军,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将略。他做到了。要不是他谙熟长安周边地理,赫连璝不可能把晋军围困在密林中,陈嵩此刻应该还是阳间一人。陈嵩之死。是他胜利的一部分,他最终挫败了这个池阳之战中的劲敌。可是,他纵然足智多谋,又怎能预料到这个敌人死去,意味着一个羌人姐妹坠入深渊,而她又恰恰是羌人皇帝的女人。羌人军官姚骥没有能力保卫皇室,保卫皇帝的女人,在羌人国度覆亡之际自求多福去了,日后又亲手在皇妃命运的冰雪上撒了一层霜。
第一次发现战争带来的荣耀也可以瞬间蒙上一层灰。
回到营里。部将发现他阴沉沉的。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过了一阵,传令下去,大军向东,将营房堵在谷口。没有他的命令,不得移动半步,也不许任何人通过。
这是一个奇怪的命令。因为他们已经无仗可打,将士们都盼着到长安去领赏。而后把赏钱洒在那个花花世界,把种种战争浮财带回到大夏老家去。
但是他那样阴阴地下令。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他在帐篷里悄没声息地喝酒,吩咐亲兵,西方有人到营前,立刻禀报他。
所以当赫连璝一马当先冲到时,发现路上横着一座大营,大营门前横着姚灭豹。令他奇怪的是,这人见到三皇子前来,竟然毫无下属礼节,不但不下马,而且横槊马上,隐若敌国。
赫连璝说姚将军昨夜护送美人辛苦啦。
姚灭豹立刻就明白赫连昌营中有赫连璝的耳目。这兄弟俩,为了夺嫡,都没少做手脚。不过随它去,赫连家族两只狗争骨头,于我羌人姚骥何加哉?
“三皇子斩尽杀绝,穷追不舍,辛苦啦!”
赫连璝看话头不对,不想浪费时间,皱着眉头说姚将军要是有余力,跟我一起追击晋军,功劳少不了你的;要是疲乏了,可以让开道路,我要去取朱龄石人头!
姚灭豹以前只是看不上赫连璝,今天有点恶心了。伸手从怀里掏出赫连昌的手令:
“姚骥手里有大皇子的手令,要我放晋军过去,不得阻拦。三皇子要追击,这就算是阻拦了,姚骥不能从命!”
“姚骥”而非“姚灭豹”,赫连璝听得很别扭,但他无暇多想这些,因为此人拿赫连昌来挡他,是更不可饶恕的。
“我哥哥和晋军有约定,那是他的事,我不管!你若是不识时务,事后我会一并奏明陛下,治你们通敌之罪!你昨夜擅离职守,护送陈嵩老婆来来往往,已经是大罪,加上今天阻挠我追歼残敌,砍十次头都够了!”
姚灭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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