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间房,空的一间租给你。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
马漠说,好,就看那间。
他们一起去看房。
马漠目睹搁床头柜的照片,一家三口的合影。大概是老男人年轻的时候,还有眉骨清秀的女人和小女孩。马漠很想问“她们呢”,但他忍住了。他发现老男人正盯着他看。
老男人说,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直接点。
马漠说,真不错,你们。
老男人说,是吗,百合她妈走了。
马漠说,走了?
老男人说,不在深圳,去了香港。
马漠把话题岔开了。他说,今天我就想住进来,可以吗?
老男人说,随时,看你安排。
嘎吱一声响,另一间房的房门打开了。接着传来女孩的声音,“爸爸,有客人吗!”马漠闻到某种植物淡淡的没有攻击性的味道。穿细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马漠面前。
马漠看出女孩是个盲人。
老男人表情古怪。眼望门把手,他说,我女儿百合,十月份她就满22岁了。我忘了,你叫什么?
马漠说,我叫马漠,动物马,沙漠的漠。
女孩说,马,沙漠,走在沙漠里的马,真好。你渴吗?我端水给您喝。
马漠的脸涨得通红,红得不同寻常。
马漠较少去客厅喝茶,空闲时,他闷在房间作画。
百合偶尔也来“看”马漠作画。她静坐一旁,羔羊似的,很乖顺的样子,听画笔触碰画纸的声音。有时百合会问,走在沙漠里的马,您画的什么?
马漠说,植物。
百合再问,什么植物?
马漠说,竹子。
他们聊的次数多了,彼此熟了,百合来“看”画的次数也更多了。百合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他们坐一起闲聊,从百合嘴里,马漠知道了老男人的故事。那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
百合总是有很多“问题”。
您画的什么?
麻雀。
您又在画什么?
麦田。
……
百合说,麻雀长什么模样?
又说,麦田是什么样子?
……
马漠将百合引到画架前,让百合握住画笔,他箍紧百合握画笔的手,一笔一笔画,告诉百合麻雀的模样、麦田的模样。他还用嘴吹出呼呼的风声,形容风吹麦田、成群的麻雀在蓝天飞翔扇翅的美景……百合说,您能带我去看真正的麦田么?马漠说,当然。他发现自己的掌心、百合的手背冒出黏糊的汗液。他赶紧松开握成拳头的手掌。
后来百合好些天没来看马漠画画。直到天气转阴,那天落着细雨,空气潮湿。百合来了,又问,今天您画的什么?
马漠说,女人。
百合说,哪个女人?
马漠端茶杯的右手抖了抖,一摊水洒湿地板。他不安地看着百合。身穿白色棉布裙的百合安静地站着,像是文人画画中恬静的女子。马漠赶紧用抹布揩干了那摊水。
画架前的他们默语不言。
百合什么都明白了,满脸的忧伤。
马漠拢过去,将百合箍抱怀里。他吻了她。
老男人察觉到女儿的变化。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连房租也给马漠免了。马漠清楚老男人心里打的如意算盘。
梅雨天过去了。
晴朗的日子,马漠带百合去荔枝公园。他还带了画架。百合身穿红艳艳的连衣裙,马尾辫上扎了蝴蝶发夹。
马漠牵着百合的手,走在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上。他们穿过一片绿翠的榕树林,来到僻静绿幽幽的草坪。远处是一片喧嚣的世界,有人在跳踢踏舞、广场舞,有人在拉二胡,有人在打羽毛球、乒乓球……
这边,马漠和百合的世界一片死寂。
马漠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支好画架,他说,百合,今天你给我当模特。稍后马漠将百合引到画架前,让百合摆好站姿。火辣的阳光射透密实的树叶,漏下来的那部分阳光似武侠小说里的暗器,刺在百合呈血色红艳艳的裙布上。
片刻后,百合没听到画笔触碰画纸的声音。她说,画了吗你?
马漠说,在画。
百合说,没有声音。
突然马漠内心的魔鬼跑出来,他变了个人,龇牙说,那是你耳朵聋了。
百合的脸瞬间红透。她揉了下耳朵,拉了拉两边耳垂,讨好地说,没听到声音,真的。
马漠根本没作画。他平躺草地,看了一眼画架,又瞥了一眼百合,继续寻找绿色树丛中他想要找寻的东西。他没有找到。
天空很蓝,蓝得耀眼。马漠又听到了百合的声音,语气小心翼翼。百合说,走在沙漠里的马,您画好了吗?
马漠冷漠地说,才开始。
百合觉察到气氛“不对”,眼泪水流了出来,脸上尽是委屈的表情。稍后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马漠换了个姿势,躺着变成坐着。抓了把青草,他说,哭什么你?你不是喜欢我吗?
百合哽咽说,我要回家,您让我回家吧!
马漠冷眼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百合,不说话,盯着百合焦急与恐惧交加的面孔看。百合的哭声越来越大,她说,走在沙漠里的马,我想回家。
远处的人们在欢快地唱歌、跳舞、打球,他们听不到百合凄楚的哭声。
起身,马漠伸了个懒腰,将左手伸到背后,拍了把长裤屁股头的草屑。百合在绿幽幽的草地上茫然地左摸摸、右摸摸,似只迷途羔羊,嚎哭着喊“我想回家!”
马漠盯着女孩看的瞳孔散了。猛地他发出恐怖的笑声,似来自地狱幽谷。他笑得眼泪水在脸上流成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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