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租。
十二点,蒋小花抽身下床,目光炯炯。把衣柜打开,伫立半晌。她最喜欢的那件裙子挂在那里,素白的,亚麻的,穿上像天使。有一天她会长上一对翅膀,腾空而起,谁也抓不住她的头发。
5
等我醒来,先是惊讶了一秒钟,我睡着了。腿上的伤也睡着了。楼下的路灯打上来,屋里的东西渐渐浮现。天花板变低了,要压下来一样。
从门口我能看到杵在大厅一角的衣架,它顶着秦守的一件外套,一动不动。我不时瞄一瞄,它在那里既让我踏实,又让我害怕。它像一个驼背高个子。我使劲想忘掉它,同时不断提醒自己它的存在。有它在那儿,我至少不再害怕窗口会跳进什么人来了。我在黑暗里很安全。没人知道我呆在这里。从大街,从小巷里看上来,一个没有灯火的房间。我成功地藏好我自己,但是藏不好我的伙伴,小柳絮。它的触角像蛇的尾巴,让我感到痒痒。我摸出一瓶眼药水,左右滴了几下。好多液体涌出来,流到枕头上。
枕头湿了。柳絮没事人一样飘扬着,招展着,搅动着,层层浑浊从底下涌上来。那浑浊的痛,比精细的敲打更要命。我问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生病怎么行,那些材料谁来整理,那些选题谁来上报,谁去见那些预约好的艺人、官员和商贩?我岂非给自己的竞争对手清除了障碍……我当然还能工作。这些不在话下,柳絮不是问题,它很早就存在了,就像是常年的虱子,我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咬噬。
我只是没有人爱。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的母亲死了。其他家人讨厌我,恨我。我同样厌弃他们。相比较来说,我值得他们恨。我一会儿把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一会儿全想起来。我给他们打电话,讨好他们,也就是听一听他们惊讶的声音。我给他们寄钱,寄各种从外地淘来的小玩意。或者半年不联系他们。我经常挂断他们的电话,就像对待某些男人。可他们并不是那些男人。他们会一直存在,在我梦里,在我的柳絮里,在我生病,不能工作的时候……。
我避免回家,我说我在策划一个巨型晚会,将比杨丽萍的“云南印象”还轰动。我频频飞往国外,为我将定居那个幸福的国度而踩点。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将做一个全职家庭主妇。我会给他生一堆孩子。我报了一个专业舞蹈班,我的足弓受到一个权威人士的检阅,他说我非常适合跳舞,简直是百年难遇的芭蕾坯子……我将随心所欲地生活,但是现在不行,我忙得像一个陀螺。
我避免朋友集会。我重复以上那些话。做一些必要的修改。我的未来婆婆宴请我,拉我逛街,为她挑选香水……我爷爷病逝了,我奶奶需要我的日夜陪伴,在我的家乡,奶奶也被叫做婆婆……我的表妹要出嫁,我要陪她挑嫁妆,因为她坚信我眼光独到……他们只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我避免外出,避免说话。我事先编好一套话,面对每个关心我的人,像个录音机一样播放。我看到我像一个梦游患者,穿着肥大的病号服,浮肿而无赖地逗留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忙碌的人面前。他们成功,辛勤,滋润,把这个世界弄得热闹而拥挤。我为我可耻的存在而羞愧。他们是真正的行动者。我被他们挤出来,成为一个多余的浑身冒着毒气泡的沉重而过时的人。我把工作带到家里做,不愿意二十四小时呆在那个乱哄哄的大房间。我讨厌那种划分成一小格子一小格子的密集而低矮的格局,在那里说话或是做事,无法集中心神,我老是竖起耳朵,听人说话,或听有没有人听我说话。我忘记了是担心还是渴望别人听我说话,机械地快速地把列在单子上的事情一一划掉———一天结束。
我划掉的也是我的年华,划到最后,一生也就结束了。
我站在镜子前,抱住我的脑袋。谁会爱我?谁是那个有眼无珠的男人?秦守再也不来了,今晚就是证明。他忘记了要来。他不觉得今晚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
抑郁症最初在我这里是一小片柳絮。它长在左眼角。在遇见秦守的那个雨天,它已经生长了。有一阵我左眼老跳,跳得细密,快速,弱得别人看不出来。有时我指着左眼尖叫,看,看看。可是左奴没有反应,她一向跷着指头往嘴里塞东西。她物质得迟钝,十年前她就省略了一切精神反应。她管这叫进化叫返璞归真。一开始,我假装对它漠不关心。这样它可能会退出我的生活。它触角那么多,一定体会到我的意思。它赖着不走,非但不走,还有长久驻扎的意思。我把眼球转到右边,它跟到右边,转到左边,它就老老实实归位。后来,它叫我弄烦了。春天过去,它越来越懒了。现在,它有长大的趋势,触角毛茸茸的,妖娆,慢动作地飘摇着。它一天天长大。每天都和昨天不同,当我闭上眼,它总好好地在那里,比谁都诚恳。如果它曾让我不安,也是预期之中的可靠的不安。如果有一个早晨它不见了,我会感到失落。
就像秦守不来,我会感到失落是一个道理。
6
蒋小花将衣服扒了一地,自己站在中央。天快亮的时候,三个箱子大致装好了。打了电话,不出半小时,有人来帮她搬东西。她指挥着,扎手撸脚,一夜未睡,看上去元气充沛的样子。有白雾的早晨,左奴在楼道口迎接,面如死灰,一副直接被人从床上拎起来的样子。她往嘴里丢着什么,懒懒嚼着,拖着步子过来。你干嘛来了!左奴说,今天叫什么刺激了?前一阵死哪去了?蒋小花一笑,我想来,就来了。左奴跟她上楼,在后面嘟囔说,我知道你,不撞南墙心不死,真撞墙了呢,你倒活过来了,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最后一句在楼道里传送,尾音低抑如一句密语。蒋小花把房门踹开,大声说,没错,我爱吃菠菜!
于是早餐桌上摆了一盘菠菜。左奴一副主妇的派头,笑笑地看她,欢迎你,三八。你不屌我们好多年了。色拉直挺挺端坐桌前,显得一本正经,欢迎小花同学和我们同流合污。正鼓掌,左奴给他一肘子,谁跟你我们?蒋小花抱拳,然后专心吃菠菜。色拉还在揉他的肋骨,趴桌前,用忍着痛苦的表情问,味道还好吗?还习惯这口味?左奴笑,别抢我风头,你只会做爆肚大排。色拉还在继续,要不要加点儿什么?盐,油,味精?左奴同学记性不好。左奴放下筷子掐他戳他。色拉直起身子抵挡,边用电视里那类照本宣科的口气说,左氏水焯菠菜的配料有,水,水,和水。蒋小花扑地笑了。色拉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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