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那两个小的因为桌上没有菜不吃饭,一直哭,你忽然说,那我们去远足!还做了一大堆饭团给我们吃。”
他当然记得。
记得他背二弟,弟弟背小妹,带着只是白饭拌酱油的饭团走上山,然后沿着山上的小路,穿过阴暗的相思树林一直走到尽头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后天气清朗,从那里可以看得见山下的火车站,看得见无声移动着的火车,以及它即将奔赴的在叠叠山脉远处的城市。
他记得他跟弟妹们说:“那里——,有大烟囱的那里是基隆——,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就是台北——,以后,长大以后,我们要到那里赚钱——,然后拿钱回来给爸爸妈妈,这样我们就不会没钱买菜了……”
他记得这样说着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开心地啃着饭团,而弟弟和他一样,泪流满面。
“我都还记得你在哭……”弟弟抽着烟说,“然后我也跟着哭……我喜欢那个时候……那时候我们都一样,现在呢,不一样了!”
他原本想问弟弟他所谓的一样、不一样说的是什么,但忍住没说。
“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帮我忙?”最后,他开口跟弟弟说。
弟弟摇开车窗,扔掉烟蒂,没有回答。
几天之后,弟弟拎着一大堆点心、小吃进公司。他在办公室里听见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说:“我哥哥叫我来帮他拎皮包。”
弟弟小他三岁,但也许长相比较老成,所以经常被误会他才是哥哥。
弟弟在他公司上班的那段时间,他常听别人跟他说:“你哥哥真是很好玩的一个人,好会讲故事。”“你哥哥很耐操,好像都不用睡觉。”“你哥哥超会哈拉,连流氓来闹场都会被他搞到变成哥们!……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内容开始改变。
“你哥哥有些账一直没付。”“你哥哥说,你们公司的财务调度有问题……你怎不跟我说?”……
有一年的年底结账,他发现弟弟从公司支领的对外款项和应该冲销的发票金额差距很大。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可是——,你没表示意见,我催他,他就说,我哥哥都没意见你讲什么……”会计说。
春节前几天,弟弟终于拿了足额发票回公司冲账,但,所有金额都在一张发票上。
“这发票有问题——”会计说,“谁都知道这是假发票——,可能是去外面买的。”
他拿着那张发票走出去找弟弟。弟弟躺在狭窄的道具间里一张鲜黄色的沙发上,盖着外套在睡觉,地上扔着他的包包、鞋子,还有医院的药袋。
他检起药袋看了一下,发现说明上竟然显示着里头是抗焦虑剂以及安眠药。
弟弟睡得很沉,但眉头深锁。很久没有这么近去看这个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弟弟了,他惊讶地发现曾几何时弟弟也和自己一样长出许多白头发来了。
或许是一种感应吧,弟弟忽然醒过来,像受惊的动物一般紧张地起身,把药袋用力拿走。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药?”
“很久了。”
“是工作压力那么大吗?”
“我不想说……”弟弟焦躁地从包包里掏出香烟点着。
他把发票拿给他看。弟弟低头不语。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他问。
“我怎么知道?你书读得比较多。”
“我当然知道怎么处理,”他说,“可是我也想知道——,这些钱你用到哪里去了?”
弟弟忽然暴躁起来,把烟用力往地上一摔,用极大的音量说:“用到该用的地方啦,用到哪里?你自己一个月赚多少钱你一个月又给我多少钱你自己有房子我到这种年纪还在租房子你拿钱回去给爸妈我也要拿钱回去给爸妈啊我还要帮你在亲戚面前做面子要用你的名字送花圈送花篮包白包包红包还要包得比别人大我还要帮你在外面做面子交际应酬要替你感谢人家我们业务要请人家吃饭还要续摊那些白包红包不是钱啊那些白包红包还要叫人家开发票开收据啊叫女人给人家打炮还要叫人家开收据啊你们都当好人当名人坏人都是我在当你知不知道啊……”
他走出去时弟弟还在里头继续大声嚷着,只是后来夹带着哽咽愈来愈模糊了。
农历年过后,弟弟没有来开工拜拜领红包。
一个同业的好友打电话给他,说弟弟到他那边上班了。他知道弟弟的事,但是他愿意给弟弟机会。
“还有——”他笑着说,“你跟他太近了会给他压力,因为你太亮眼了,别人不容易看到他的能力和成就。”
那么亲近的朋友,道谢仿佛是多余的,但也许是心里还是存在着某种担忧吧,他告诉朋友说:“财务上的处理,你还是要多注意,钱千万不要给他管。”
这样说着的他,不否认有一种告密或揭人疮疤的罪恶感。
也许朋友的观察比较客观,之后一两年弟弟在工作上的表现真的亮眼,也许还因为参与了一些广告和电影的演出,因此除了业界之外,在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不一定了解的世界里,或许也有了可以让他觉得满足的身份。
那样的世界同样地也存在于他的身边,只是他不在意,但,或许弟弟在意,甚至把它当成生命中重要的支撑也说不定。
那是弟弟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司那天之前,他曾经有过的疑惑。
那一天弟弟在窗口抽完烟之后,第一句跟他说的话是:“你都知道了……那我讲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弟弟的眼神和表情出奇的平和。
“我不会再跟你拿钱了。”
“我也不会再给你了。”他说,“那样的数字对我来说,请你相信,我没有这能力。”
“我们知道你是古意人……我们也有分寸,我们是做生意的,不像那些地下钱庄,我们不会把事情牵拖到你身上,这你放心。”那人看了一下手上一叠类似借据的签单,他看到上面有他弟弟龙飞凤舞的签名。“我这边是三千六百多万,另外一家听说也两千多万……这是我探听出来的。”
那是一家不经过特别的程序,一般人绝对无法轻易发现或者进入的赌博电玩店内侧灯光有点暗的小房间。房间内线香的味道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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