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以为感念先帝过悲,不知实自伤自悼耳。岂知高宗蓦然回首,见武媚如此,相对无言,凝视久之,亦泣有声。”言下不禁哽咽。 有顷,又道:“自此一会,武媚心中更增伤感。自思年少,父亲弃去,武媚自请入宫,惟企得沐君恩,泽及家人。及至既事太宗,转眼见弃,又高宗见爱,而身已入空门矣,唯自艾自怨,以泪洗面,终日不绝。一朝忽闻王皇后懿旨,令暗蓄发,待召入宫。真喜出望外,又如死而复生。” 我道:“‘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晚生固知此时之武才人,虽颜色如旧,却非昔日之武媚娘也。” 四 微笑起身,又拜。缓缓而起,已然凤冠霞披,身为皇后妆矣。 从容道:“果如先生言。佛门一尼,色相俱空,忽然一朝重入帝宫,心内交感,实难言表。必欲言之,则武媚至此,无异脱胎换骨矣。” 我心存疑惑,叹道:“史言才人重入,屈己事王皇后,使王皇后数美言于高宗,高宗亦思媚娘久矣,因之大幸才人,册为昭仪。昭仪专宠后,无复为皇后驱使焉。而昭仪一旦封后,竟使王皇后、淑妃手足尽断,投之酒瓮,杀而后已,不亦太忍乎?” 一时语塞,沉吟之际,犹恨恨道:“王皇后亦非善人也。先是嘱吾蓄发回宫,非为怜我,为分淑妃宠也。争宠,何朝无有?若非东风压倒西风,则必西风压倒东风,势难两立。而淑妃狐媚,高宗优柔,一旦心念旧情,与二妪重归于好,吾恐此二妪复宠得势,则吾身将置何地?而气急败坏,妇毒之心,若非断足投瓮,杀而后快,不足以泄心头之恨矣。” 言至此,语气略缓,叹道:“先生以为吾行事太忍,不知险恶,亦如虎狼之穴。吾深恐日久生变,不绝其后患,寝食难安也。” 我不觉摇头,叹道:“如此虽在情理,未免罪过也深。晚生乃知帝王宫中,实常有非常之事发生耳。” 道:“武媚先事太宗,复为高宗后,实非易得焉。亦于感业寺中悟:帝王幸,乃图一时新鲜,而时日久之,喜新厌旧,性情所固然。但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既蒙高宗幸,实天意怜我,岂可再失良机?世人焉知,吾以不伦之身,曲尽事夫之道,用心良苦。吾爱高宗,实百倍于高宗爱我。吾取悦夫君,不遗余力,幸得高宗感爱,方得专宠于一身。武媚性刚决断,爱憎分明,有碍我者,皆为仇敌,必除而后止。世人但知武后残忍,不知武后与高宗,相爱至深,固不容他人稍有窥伺焉。” 我谓:“自古道:虎毒不食子。然则亲手扼杀亲女以陷王皇后之行,即令千载下听闻,仍令人发指。史言凿凿,武后又作何辩白?” 叹道:“吾一生所为,实多罪孽,而结怨无数,冤冤相报,无有断绝。业已至此,夫复何言?而受扼杀亲生之责,吾实冤哉。当年骆宾王虽血口喷吾,犹未以此为诬辞也。” 我不禁愕然。 又道:“先生试想,吾以专宠之身,欲夺皇后之位,非必杀亲生以陷王皇后而为捷径乎?此史家诬吾矣。吾十四进宫,二十有五入寺,二十八岁重入,经三年而封后。乃为昭仪,虽得专宠,王皇后仍为皇后,皇后恨吾,何必杀吾女?若必杀之,何不杀吾儿?废立皇后,实则另有隐情,世人不知也。” 我愕然无对。 叹道:“先生岂知高宗登极后,实感力不从心,智有不及,欲吾为其分忧焉。高宗知吾善谋,必封吾为后,乃为李唐天下社稷故也。朝臣元舅以吾先经太宗,复立为高宗后,有损威仪,是以极力反对。高宗仁懦,受制于元舅久矣。诚非此,何如李世勣所言:‘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吾与高宗守望相倚,共谋社稷,时逾三十年,其中甘苦,不足与外人道也。” 我暗思:“原来如此。高宗岂不知武氏先事父皇,何必冒天下之大不讳,乃自招其辱?顾命大臣,恃遗诏而自重,高宗所愤焉。欲得武氏之助,必改立武氏为后而后可。而李唐朝多习胡风,汉俗伦理,何曾顾忌?以为小节也。顾命大臣以此力阻,理亦固然,而李世勣一言而决,其投机亦甚也。” 忽道:“先生所思极是。当时朝中元老擅权,奈何高宗势孤无助,是以高宗但知武氏封后同盟大计,不知武媚曾为父皇嫔妃小节焉。帝皇家事,岂可以常伦度之?世人愚痴,焉知帝心!” 我抚掌而笑,道:“卿非人耶,何知我心思乃耳?” 笑道:“先生勿怪,吾自重入宫中,闲暇之际,但以察言观色,猜揣人心为消遣,竟也屡中。久不试此,今竟中之,亦偶然也。” 五 又拜,起。但见金光耀眼,仪态万千,赫然称制则天皇帝矣。 见容色不衰,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虽年过六旬,犹四十美妇焉。 一见之下,不觉起身一揖,笑道:“天后至矣,果然惊采艳艳,真天人也。”举手示意,威仪犹存。 忽然朗朗而笑,道:“宫中日月短,弹指五十年,朕垂垂老态,先生见笑耳。高宗升天后,朕亦朽矣,花甲之年,入土过半焉。”蓦闻其笑,隐现放恣淫逸之声。 我叹道:“高宗之后,武后数黜太子,屡更皇嗣,乃知篡意已显,及至称制天下,而徐敬业反,亦曾预知乎?” 闻言,微笑道:“逆徐乃李世勣之后也,其存怨望久矣。朕封天后,苦心经营,时顾命旧臣,势渐支离。至朕称制,内外不服者众,朕固知之,然则亦有法炮制。但大兴密告,亦令自举,恩威兼施,培植党羽,为吾效力。朕先经太宗,后为高宗后,其间为妃为后之难,屈己低眉之苦,岂数言可尽?当是时也,朕亦自存志焉。朕与高宗共决事于朝,经三十余年,孰谓女子无能治天下?朕照临天下,非自天授起,乃自显庆始焉。诸子幼稚,何堪社稷之托?朕唯憾一生与诸子隔阂,但有骨肉之分,而无母子之亲。世人固以朕绝无情,朕无以自明。以佛因果论,朕亦知造孽过深故也。” 忽见案前有一纸笺,上书一诗云:“秋风寂寞秋云轻,堠氏山头月正明,帝子西飞仙驭远,不知何处夜吹笙?”颤抚之际,不觉泪下。 此乃高宗咸亨二年,武后随幸宿永庆寺,月明之秋,夜思已殪太子李弘而作诗。叹道:“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草木尚如此,人何以堪?吾固不喜作悲自扰也。如此,亦一时感念系之。” 我笑道:“武后革命称制,改李唐而为武周,皆托之佛教,启元天授,实开天辟地之未有焉,亦令国人大开耳目,以为日从西出,牝鸡司晨矣。而公然纳男宠于,肆无忌惮,终招致诟议,后亦知有今日乎?” 哑然失笑,叹道:“生如朝露,死若泡影。法界圆融,色空不二。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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