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玄中庙,是一座香火颇为旺盛的古庙。从吴家坪到玄中庙的路途虽不算远,可中间却隔着一条不算宽、也不深的小河。小河水是从山上流下的山泉,一年四季清流不断。由于附近没有桥,所以,温暖季节人们到后山砍柴或是到庙里烧香拜神时,便会挽了裤腿、脱了鞋,从河的这岸趟到河对岸去。水再少一些时,也有踩着河心的石头,一步一步地走过河去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如茵和奶娘一起,带着儿子宗岩一路出了吴家后园,来到河边,踩着河心的大石头,来到后山玄中庙上香。
无缘无故地,上什么香?统不过为了让躲在帘幕后面的逸之,能够看一看他的亲生儿子罢了!
少年的宗岩身穿一件枣儿红的夹袍,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腰间佩着梁家的家传宝剑,一路高首阔步、神气活现地陪娘来到庙里上香。
中王大殿里,逸之躲在几重帘幕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天哪,眼下这虎虎实实的一个半大小子,那敦实的身段,那一双英气勃勃的虎目和神态,活脱脱二十年前的一个自己嘛!
他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自己曾在中岳庙会上见过儿子一面的。那时,儿子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可是,那时他万万料想不到——那骑在吴子霖脖子上、生着虎灵灵一双眼睛、活泼泼的一个胖小子,竟然会是自己的骨肉亲子?他若知道,他想,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的……
逸之父情难已,泪水夺眶而出!哦,我的儿子!
一无所知的宗岩,一手扶着剑,一面浏览着四处的雕廊画栋。一会儿看看娘是如何上香的,一会儿又望望神像皱眉沉思……
逸之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手脚一时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得不强令自己镇定、再镇定!总算没有突然冲出来、上前抱住自己的儿子!
末了,他就那么眼睁睁地望着她们母子上完香一路出殿而去了。
如此相见却不能相认的情形,真让逸之有一种断肠裂肝之痛!
玄中庙隔河而望,正对着吴家大宅的后园。
暮色中的太室山郁乎苍苍。留连在禅林的几只鹧鸪,悠远的啼声回响在空旷的庙院。一轮满月在天际泛着清冷的辉光,月光洒映在太室山嵯岈起伏的群峰之间,夜的太室更显得孤冷寂绝了。
逸之走出古庙,来在河畔,独自坐在一块河石上,遥望着对岸的吴家坪:就在那一箭之遥的地方,自己却不能与妻儿相见、相识、相聚!
他常想不顾一切地趟过河去,闯到对岸,公开带走她们母子二人。可是,人没有到对岸,总会沮丧地自己踅回来。他记起了如茵的话:子霖是在她们母子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诚心热情地接纳了她,使她避免了一场屈辱,更使她们母子很好地活到今天。因而,她不想让地下的子霖灵魂不安,更不想让死了的子霖为了她而“蒙羞”。他料想不到,十几年的分离之后,“相聚”的日子竟是这般捱过的!这漫漫长夜,陪伴自己的,只有这一河碧水和天上那轮清冷的孤月,还有孤月下的太室诸峰。
他觉得,更多的时候,这山、这野、这颍水河畔的苇丛,还有天上这轮明月,甚至都比有血有肉的如茵更知自己的愁思和怅望!更能与自己这般久久地、默默地相望相慰,倾听自己的一腔惆怅……
执拗的逸之拿定了主意:如茵一天不回头,他一天不离开玄中庙!他抱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自己也决不放弃!如果如茵仍旧恁地执迷,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她回心转意。他决不愿意再让自己的后半生有什么遗恨了!
他通过奶娘转告如茵自己的决心和打算。他料定,如茵最终撑不过自己。
静夜星空,月光如练。遒劲的山风忽猎猎地吹扬起他身上那宽大的道袍。
突然,隐隐地,他好像听见对岸有趟水的声音!
天哪!她终于还是来了!
逸之一颗心剧跳起来——他猛地跑到河边,在不甚分明的月下,他看出河对岸有一个熟悉身影,犹犹豫豫已经踩着石头往河这岸而来!
逸之一下子跳到水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趟到对岸,抱住如茵就往河这岸奔。一时间,河里的水花被激得四下飞溅着。在这静夜里,声音响得吓人!
如茵挣脱了逸之那热情万分的拥抱,拽紧自己身上的披风,冷冷地站在那里:“逸之,今晚我来,是最后告诉你:我心已定!你再等也是无益!你离开玄中庙罢!这里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待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男人!难道,我的心就该是铁打的?难道我只能一生厮杀疆场,而不该和自己的妻儿团聚么?”
“不管如何,我是决不会再跟你走了!”
“如茵!你宁可这样,用一把无形的钝刀,杀了我,最后也杀了你自己么?”
“那也要比堕入地狱的好!”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逸之拉了一把,却没有能拉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她记得,逸之那一瞬间的神情,真像是被人狠狠刺挨了一刀似万分痛苦地愣在那里,而自己的心也在刹那一下子血流如注!
月光下,她兀自趟过深秋凉意浸人的河水。她望着月下自己一双半大不小的脚在水中哗哗疾走、如履平地的脚,想起自打婚后,为了掩饰这双大脚的原故,自己从来都只肯穿长裤或是长裙,以免自己的脚被人瞧见,遭人笑议。而在记忆中,逸之和子霖二人似乎从未大在意过自己的一双半大不小的脚。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到京城时,倒是舅舅曾不经意地朝自己那双半大不小的脚瞅了一眼,令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脚感到了拘泥和羞赧……
当她趔趔趄趄上了岸,双脚湿淋淋地跑到吴家的后花园,推开虚掩的园门时,猛地和一个人撞个了正着!
她不禁大吃一惊:就着半轮残月,她看见,迎面挡在自己面前的原来竟是自己的儿子宗岩!
少年的宗岩,今晚穿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月光下的身影显得又高又大。她仿佛第一次发现,儿子长成大人啦!
“娘……”
宗岩冷冷地望着娘,半晌才叫了一声——他的心在流着血,若不是亲眼看见娘今晚从后山回来的实情,他哪里相信外人的流言?此时,他的心被怨怒和痛苦纠扯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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