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出的文学史家之一。而我了解陈先生却是从一本小书《千古文人侠客梦》开始的。那时,只管读得痛快,全然未解先生研究小说叙育模式的苦心,倒以为先生也是一名快意恩仇、金戈铁马的当代大侠。先生的名又与战国时赫赫有名的平原君相同,令人遥想那个侠客如云、策士如雨的辉煌时代。因此,又在先生身上平添了几许浪漫色彩。
其实,陈平原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在《书生意气》一书中,收入了他与妻子夏晓虹的通信,那些长信,没有一句涉及爱情,陈平原自己说:“我不是风流文人。”但是,在这些探讨学术问题的信笺中,我读出了一种心动相契的欣悦与温馨。不似沈从文与张兆和情意绵绵,倒像鲁迅与许广平携手走夜路。夏晓虹老师给我们上了一学期的明清文学,千头万绪被她讲得清晰而疏朗。上午是夏老师上的文学史必修课,下午则是陈老师上的选修课“百年中国文学研究”,两相映照,精彩纷呈。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夏老师生病了,一时系里面找不到老师代课,陈老师自告奋勇,跑来讲了两个小时的明代文章。课堂下女孩子们都望着先生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这对才学相辉映的夫妻。那次,陈平原从八股文讲起,使学生们皱起了眉头:八股文有什么讲头?先生却说,八股固然无好文章,但八股作为文学史现象极有研究价值。今天托福考作文,不是一样找不到一篇“有文学价值”的文章么?学子们恍然大悟。讲完课,先生还忘不了补充一句:“我讲的内容你们姑且听听,夏老师不会作为考试内容。”大家都笑了。
尽管不浪漫,但平原绝不呆板。他讲课时有一句口头禅“好玩’”。在讲鲁迅、周作人、章太炎、梁启超的时候,“好玩”这个词的使用频率极高,“好玩”两个字的背后,是一种罕见的生命情趣:一个真正的学者,必须在学术中找到“好玩”的东西。我从来就不相信“学海无涯苦作舟”一类的鬼话,做学问的人自己也觉得学问枯燥无味,是一种苦行、苦役,那么别人又怎么会对你的学问感兴趣呢?“好玩”是做学问的一种境界,所谓“苦尽甘来”是也。陈平原靠一篇论文《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敲开了北大的高门槛,师从王瑶先生,成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第一批博士研究生。陈平原对“行云流水一抓增”的苏曼殊有特别的喜爱,“此君在我的学术生命以及情感体验中,都曾占有独特的地位。”恰好,我也是个“苏迷”。三年级的时候,要写学年论文了,我到系里去看老师们出的题目,一眼就看到陈平原出的题目“苏曼殊小说研究”,顿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决定非选这个题目不可,同学们劝我说,陈先生对论文要求很严,一个注解也不放过,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我呢,还是硬着头皮准备我的论文去了。初稿呈上去以后,一直忐忑不安,原来的那一丁点自信荡然无存。过了半个月,先生拿着论文找到我,一张单子上列了好多条意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指出我论文的漏洞,听得我面红耳赤,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仔细一点。下来认真一想,这些漏洞,也只有先生才有“法眼”看出来,自己哪能“防患于未然”呢?于是,又静下心来在图书馆老老实实地泡了十多天,修改稿出来后,居然获得了先生的好评。本科生的论文,老师们向来是不大重视的,好些同学的论文、老师仅仅是评个分数罢了。陈平原先生却认真得令学生感动,也令学生有些害怕。因此,那一年的学年论文,只有我一个人选择陈平原先生的题目。
“念小学时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进初中碰上‘文化大革命’;刚刚在书桌前坐下,又说必须‘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制度,这才走进大学校园。”岁月蹉跎,青春苍凉,博士毕业,陈平原已33岁了。然而,博士毕业后不到十年,他已在学术界做出了惊人的成绩。以我浅陋的学识,自然难以把握这些年来先生的学术思路,但我感受最深的无疑有三:一是“20世纪文学史”概念的提出,打破了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学科界限;二是对中国小说叙事模式转变的研究,成功地将西方理论移植到中国文学研究中;三是梳理近百年学术史的工作,为当今的人文科学研究寻找安身立命的根抵。《独上高楼》是先生最好的文章之一,短短数千字,阐述清楚了别人几万字也说不清的大问题。结尾一段话如同寒山寺的钟声,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既然曾经‘独上高楼’,也已经‘望尽天涯路’,明白坟场后面不一定是鲜花,还没有忘记‘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那就只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选择文学史研究,也就选择了寂寞与冷清,这一点将随着中国现代化事业的发展而日益显示出来。对于‘实迷途其未远’的年轻学子来说,明白这一前景,还愿意选择古老而苍凉的文史之学,确实当得上‘悲壮’二字。”
那天晚上,久久未眠。半夜起来,泡上一杯茶,窗外是半轮昏黄的月亮。睡在上铺的“兄弟”在半睡眠状态咕味了几句:“你发什么神经啊?”在黑暗中,我觉得我应当分享这份“悲壮”——一仅仅是为了“好玩”。
张鸣
几个同学一起到张鸣老师家聊天。张老师对学生十分热情,赶紧让师母泡茶。师母问:“泡哪种茶”?张老师高声说:“泡最好的那种!”言语之中,颇为自豪。泡好茶,师母对我们说:“这可是张老师珍藏了很久,舍不得喝的茶叶。你们一定是他最好的学生,他才这样大方。”
轻轻地啜一口,只觉得芬香沁脾,妙不可言。张老师有意卖个关子,不告诉我们什么茶,让我们猜猜。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心里想:“说错了,不是太没面子啦?”张老师看着我们的尴尬状,哈哈大笑。然后从来人喝茶谈起,历举宋人诗文中关于喝茶的句子,逐渐把我们引入一个诗意盎然的古代世界。这一刻,我才理解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人,诗意地牺居。”谈着谈着,茶已凉。我们欲起身告辞,先生说时间还早,再聊吧。于是,又添上水,又聊开了。我们谈起法国汉学家谢和耐的名著《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的日常生活》。张鸣老师说,一个外国人能把中国的学问做得这么好,真令中国学者感到汗颜。概括宋代的文化,谢和耐只用了一个词“文艺复兴”,不尽的意蕴全在这个词中,比起我们的学者大段大段冗长沉闷的阐述来,不知道要精彩多少倍,这不仅是做学问路数的不同,而是境界的差别。
说起学界的现状,先生有着冷峻而清醒的认识。学术界已逐渐堕落为一个名利场,学术论文则变成赌博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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