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飞雪
半夜里忽然醒来,夜出奇地静。梅影横窗瘦,窗外一种“沙沙”的声音充满天地之间,若有若无,若远若近,如春蚕嚼丝般透明。忍着刺骨的寒意打开窗,呵,下雪啦!在漆黑的夜空里,绵绵不断的雪花轻盈地飞舞着,空灵而晶莹。有几片还调皮地飞进窗来,吻我的脸,钻到我的脖子里。昨天广播说今夜西伯利亚寒潮南北京将降第一场雪。今年北方的冬天来得真早,南方呢,南方的南方呢?今夜,我在京城一个寂寥的角落里,与这场不约而至的飞雪相对无语。而你带着绿纱的窗前,是否依旧椰影婆婆,海风里带着咸味?你呢,是否枕着一本《简爱》甜甜地做梦,梦见到英格兰的庄园里?寒潮一直南下,但愿爱穿黄裙子的你珍重加衣。
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是在我到燕园的第一个浓秋。在一颗金灿灿的银杏树下,我疑惑地展开你的信笺。树荫浓浓,漏下点点温暖的跳动着的光斑。信笺上清香的字迹,如你清秀的面容。我们中学时并不很熟。那时我还是个故意让自己寂寞的少年。女孩子们悄悄地把我的诗句抄在日记本上,我却对她们的叽叽喳喳不屑一顾。你与我迥然不同,担任文娱委员的你像一棵燃烧的凤凰树,几乎所有男孩都对你敬且畏—一别看你满脸清秀,要是哪个男孩欺负了女孩,你会走到他面前,当众把他斥责得手足无措。有一次文具盒里爬出一条手指粗的毛毛虫,你淡淡一笑,用铅笔把它拨到窗外,后排那个牛高马大的男孩子目瞪口呆。你在枯燥无味的政治课上聚精会神地读三毛的小说,你在运动会上拖着摔伤的腿跑到终点,你在校园艺术节上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轰动全校、毁誉参半的现代舞。虽然我在表面上对你和别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但你一袭与众不同的黄裙子开始成为我案头一枚伶俐清晰的藏书票——一女孩子们都说,那件最美丽的黄裙子是你自己做的。高考像一阵狂风,刮走了我们像旧报纸一样没有重量的昨天,我幸运地收到了梦寐以求的通知书,而你却落榜了。我北上的那一天,你托朋友捎来一张小小的纸条:“谢谢你的诗,祝福你学业有成。而那个丑小鸭一样的女孩,渴望实现流浪的梦想。”
今夜,我拉开台灯,在雪的夜曲中翻拣你半年多以来给我的信。我不习惯遥远的北国,却深深地被今夜的雪感动。蜀地没有这样的雪。我用单纯的灵魂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雪,我沉醉于它的淡泊、温柔,它那冷中的暖,静中的动。雪中我似乎看到了你,你略略仰起的头,你齐耳的短发,你忽闪忽闪的眼睛,叠印着我昔日人为的寂寞。而蜀西那个潮湿而阴雨的小城显然留不住你,你穿着学生时代的黄裙子,提着小小的行李箱,独自一人飘呀飘,飘到了海南,那个有阳光,有沙滩,有海浪的地方,那天空很高,海风很热,椰汁很甜的地方。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的招聘,在一次关键的面试中,你灵机一动容上一双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掩藏了略显娇小的身材,瞒过了经理那双对身高要求苛刻的眼睛。从此,穿黄裙子的你满面春风地坐在信息公司的一台电脑前。你在信中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办公室正对着东方。早晨,我第一个来到办公室,一开门便是一束红艳艳的阳光投怀而来。我伸出手去,真想把阳光抱在胸口。”
雪还在下着。漫漫长夜,并不因为你案头的信而变短。我真想把今夜几片最轻盈的雪花寄给你。在南国你见不到这样大瓣大瓣的雪花。也许面对那一次次用舌头舔着岸的海浪时,你才可能拥有与我面对雪花时相通的情感。流年似雪,是因为我们在孤独的光影里走了太长的路,还是因为一场雪后我们昨天的足迹都将不复存在?你没有见过北方的雪花,你却与北方的雪花一模一样,执着地寻找自己的着陆点,执着地寻找自己栖居的大地。学校里,老夫子对你糟糕的数学成绩施以白眼;家里,继母把沉重的家务甩给你一个人干。给你写情书被拒绝的男孩,四处传播着谣言;妒嫉你的笑声的女孩,想方设法让你流泪。这些,都被你当作一缕蛛丝轻轻抹去。你一如继往地笑着,那么明媚。在学校,在家里,在高考落榜的日子里,在异乡陌生城市擦肩而过的人流中,你倔强地笑着,像一朵朵的雪花,不容一点杂色来污染,旋转奋飞在凛冽的天宇下。你珍惜自己的美丽,在淡妆中明艳若盛开的迎春花,金黄的裙裾一闪一闪的;你珍惜自己的青春,在同事去逛商场的假日,你却趴在小床上有滋有味地读我寄给你的《苔丝》你在信中自我夸奖:“虽然比起你来觉着惭愧,但是还能够学一点笑语,读一点唐诗宋词,还有精神挥动球拍把经理打得败走网球场。我说自己没有学坏,真好!同来海南的一批女孩,有许多陷进金钱的漩涡,为了金钱出卖自己也在所不惜。生活在这样的坏环境中,得时时提防潜移默化的种种影响啊!”你说你要学习我坚强的心性,像棵树一样在盐碱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你说你抱着一把吉它,弹一曲自己编的歌,约一个时间,让我在北国古城的星空下收听这心灵的旋律。你说你穿着半旧的黄裙子跳舞,一个人跳;却好像握着我宽厚的手掌。你说你收到我的信时,在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上,一边读一边旁若无人地开心大笑。是呵,什么都被岁月改变了,只有你还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在乎、不懂得忧虑、不害怕苦难的女孩。但是,也只有你才最理解寒冷,最理解今夜的雪,最理解不停变换驿站的生命之旅。
面对飞雪,我敞开自己的心灵,却发现它已退化成沙漠。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今夜的飞雪,用它无声胜有声的语言告诉我生命原本就是一场“甜美的苦役”。窗口对面,是隐隐约约的阁楼的飞檐,在飞檐与飞檐间,回荡着唐时的那曲琵琶曲。20岁的我们只能部分地领略它的蕴含,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悲伤,我们只知道不低头、不抱怨,这就已经够了。不抱怨生命,就意味着拥有了充实的生命;不向命运低头,便意味着命运向你低头。用世俗的眼光看你,你也许算不上一个“好女孩”—一你没有学历文凭,没有小家碧玉的安份贤淑,甚至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单位。你任性,你倔强,你出人意料的言行,你把握现实又不安于现实。一天十几个小时紧张地工作后,你居然还能做这样的梦:“梦见有一扇配着绿色窗帘的好大好大的窗,窗前不是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最好是片郁郁的树林,一条小河也成。干干净净的一张大书桌上,摆着一本本的文学著作:《红楼梦》、《漱玉同》、《追忆逝水年华》、《狄金森诗集》……”真好,我们都还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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