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味地为善寻找原因和理由,寻找到最后一定会冥想出一种能够下达行善命令、统计行善记录、执掌行善回报的神灵。为了使回报预支或延期,又冥想出宿命轮回。许多普通信徒就是这样来看佛教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总觉得神的眼睛处处在盯着自己,于是检点行止,以求自己在神殿的档案页上能增加一些正面的履历,以便使后辈和下世获益。这就成了他们行善的原因和理由。这种想法无疑在历来的善恶争逐中起到过良好的作用,但与佛教的本义却相去甚远。正宗的佛教并不热心编制神话故事,它在神学层面上一直没有发达起来,它在道义行为上的主体是人而不是神,这正是它在宗教领域里显得特别成熟的地方。行善就行善,这是一种非常现实的世间行为;慈悲就慈悲,这是一种不求因果的人间情怀。
佛教不讲行善的具体原因,却讲整体原因。这种整体原因,也就是所谓"缘起"。"缘起"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并非指具体爱憎之缘,而是指茫茫万象之缘。宇宙万象,世间万象,都是一种"因缘和合",因此或兴或衰、或生或灭,都有远远近近的原因。《杂阿含经》所说的"有因有缘集世间",就说明了这种世间组合的有序性。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每个行为都与整体世间有关了,做一件善事就为世间积贮一种力,做一件恶事也为世间积贮一种力,这在佛教中被称为"业力"。种种业力组合成世间的走向,而最佳的走向是整个生命环境的改善和圆满。这也就成了人们行善的整体原因。既然行善是为了改善世间的生命环境,那么善中之善就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去救护生命,即所谓"护生"。至此,佛教显现出一种惊人的恢宏,不为小缘只为大缘,不为自我只为整体,善良得盖天涵地,慈悲得莽莽苍苍,被佛学大师准确地名之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此种境界,实在让人感动。
这种感动,不仅对于佛教,我在研习其它宗教经典时也曾一再产生,这里仅以佛教为例罢了。由此我想,人类在善良的问题上其实是有过大构建、大作为的,后代的局部迷失,是一种精神倒退。我们可以疏离佛教,批评佛教,却无法漠视它雄伟精致的精神构建。
精神无形无质,没有构建极易流散。精神构建又不能成为社会事功的暂时附从,而应该是一座独立的圣殿。只有在这样的圣殿中,善良才能保持自己生生不息、弥久弥新的地位。绝大多数人都有善的天性,每个社会都有大量的善人善行,但是如果没有精神构建,这一切就会像荒山中的香花,污淖中的嘉禾,不成气候,难于收获,连它们自己也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
因此,善良的人们或迟或早总会对精神构建产生某种企盼。即便他们未必信奉哪种宗教,耳边也时时会有晨钟暮鼓在鸣响。旷野
街市和寺庙里拥挤着人群,书房里拥挤着书籍,为了摆脱拥挤,我们来到旷野。
拥挤是一种生命的奢侈,在奢侈中很难懂得珍惜。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也许他很少来到旷野。不是田园别墅、远郊牧场,而是渺无人烟的真正旷野,一眼望去,平沙漠漠,地老天荒。
真正的旷野是生命的负面,连一根小草都吝啬着自己踪影。对人群来说它是一种陌生,但对地球来说却是一种巨大的真实。被人类垦殖的地盘实在只是一种狭小的偶然,偶然之外的必然便是旷野。
这种漫无边际的旷野比之于茫茫大海也只是小土一片,再把土地和大海加在一起,放到宇宙间立即又变成一粒尘埃。宇宙的无限空旷已经进入人们的想象,越想象越觉得即便是点滴生命也是最大的奇迹。点点滴滴的生命居然能发育成长得像模像样,真不知该如何来欢呼,如何来呵护,如何来珍爱。
前年夏天与贾平凹先生同去新疆,我到喀什他到沙漠然后再会合。一见面他就说:"我被震动了。"他说的是沙漠里的胡杨树。"没有滴水它居然能活上一千年,终于枯死后又挺挺地站立一千年,倒下后不散架不朽腐又是一千年!"
这是一种生命的震动,震动于它的顽强,又震动于它的孤独。正因为孤独,它才比较完整地证明了生命是什么。但这种证明也是自生自灭的,除非有另一具生命偶尔经过。佛教把生命分为无情和有情两种,无情是胡杨树,有情是贾平凹。有情的生命害怕自己迷失,总要定期到旷野里走走,去寻找和聆听那三千年的证言。
由此又想到历代的佛教旅行家。他们长年累月跋涉于旷野,说是去取经,而最大的经典便是有关生命的证言。我想在茫茫旷野里,他们对惜生护生、善良慈悲的体验比哪儿都要强烈。于是他们义无反顾地向另一个生命聚集地走去,把散落各地的生命联结起来,一起投向"同体大悲"。无论是法显、玄奘还是鉴真,居然都以柔弱的躯体把生命群落之间的万水千山一一打通,实在是一种至情至爱的精神实践。早年读谭嗣同的《仁学》,见他把"仁"的第一义定之为"通",通中外、通上下、通人我,不甚明了,而当我追寻了佛教旅行家的足迹,便大致有所领悟。只有通,才有一种博大的仁爱;仁爱而不博大,就算不得真正的仁爱。
但是,当旅行家们为了关爱生命而在旷野间跋涉的时候,又必须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在生命最危急的关头还在祈祷生命,这种发生在旷野里的故事大多随风飘散、亘古不知,而偶有传闻则总会把忙于世俗的众生惊醒。前些年上海旅行家余纯顺在独身徒步行走了整整八年之后葬身罗布泊,消息传来,一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无形杠杆立即架设起来了,杠杆的一端是一个孤独的生命,另一端则是这个星球上最密集的生命聚合地之一——上海。冷漠的上海人被这条杠杆轻轻一撬竟然深切感应,一个小小的遗物展览成天人如潮涌。当时我站在一边曾经困惑:按照这座城市历来极其讲究实利估算的思维逻辑,余纯顺没有做出任何实利贡献,展览中的零星物件也没有什么审美价值,他们这是怎么了,一时间全都变得痴痴迷迷?我想这只能归因于生命信号的深层秘密。
前不久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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