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村子里这件抢祭品的事情,被浮梁局的管事知道了,须得问上一问。
这浮梁瓷局,并不是帘薇第一次来。
记得一个月以前,她弓身低头,摒住呼吸,余光瞥见管事的手,细细抚过她烧过的瓷器之上。
“啧啧。”管事放下了手中的青白釉龙首流注壶,目光剑一般朝她逼视过来,“龙首雕刻得栩栩如生,可惜啊,干釉了……”
干釉?
那青白的釉体晶莹通透,见光还有一层薄薄的亮意,怎么看,也不像是干釉的模样啊!
“大人,恕民女直言,民女进贡的这只龙首壶,决计不是干釉的次品啊!”她抬起头,一脸笃定的神色。可是话语间,却不免有哀求之意。妹妹屏薇前些日染上一种怪病,每日医药费就要花好几钱银子。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才不会将这个仿宋的流注壶拿来上贡。
锐目一闭,管事的手拿了茶碗,细细地拨着茶碗里的茶叶,抬起半分眼,再吹上一口气,喜怒不明地道:“南人,南人,谁让你们是南人呢?这浮梁瓷局,我说谁的窑烧的瓷好,那就是好。相反,我说谁的不好,谁的就是不好。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帘薇捏紧自己的拳头,咬住嘴唇,半日不吭声。
“不过,”管事抿了口茶,继续把目光盯向她,“本官念你年幼,面目又如此清雅,倒是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帘薇讶异地抬起头,却碰上一双不怀好意的眸子。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初知男女之事的年纪。她皱皱眉,道了声:“多谢大人好意。”一拧头走出门去。
可如今,依然是为了妹妹,又踏进这个让她心寒意冷的大厅之上,她的记忆还未出差错,仍然记得那双隼利而冷酷的双眸,那双眸,让她没来由感觉到不安与颤抖。
屏薇已经忘记了哭泣,只是闭目沉睡,苍白的小脸上,双唇仍然倔强地撅了起来,似乎在梦里也对什么不满。
管事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并不说话,挥手摒去其他人,一如月前的声音响在她的耳际:“想救你妹妹的话,今晚便来瓷局,我教你一法,可确保你妹妹性命无虞。”
帘薇睁大了眼睛,对视上他的眸子,那眸中,更多的是玩味的挑衅,却少了一分救人于水火的真诚。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然若失。
三、
川流不息的人流往来反复,冒着碳火的窑炉,在昌江旁边袅袅的烟火一直往上飘摇。帘薇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呆呆望着阴霾的天空,听它劈下第一道响雷。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瓢泼的大雨顺着一道闪电扑了下来。缩了缩脚,她让自己的身体藏在屋檐下,看雨花在路面上砸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涡。
阴霾过后,是否会有晴天?
“下雨,门槛湿,要生病……”蓑衣一抖,一张憨厚的脸孔闯入她的目光之内。头顶着多了一个斗笠,还留着余温和湿气。
帘薇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被雨水淋湿,慌忙退进去。“阿福,你也进来避避雨吧。”她抓住斗笠的一角,刚刚想唤住门口的阿福,却见那蓑衣一转身钻进了雨帘之中。
阿福是村子里有名的傻小子,穷有一身力气,只会上山打柴卖给烧窑的人家,碰见她们姐妹俩便会乐呵呵地高兴好一阵,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第一个拿过来给她们姐妹吃。昨日的救命之恩,帘薇对阿福又平添了一些好感。她本想弄些草药给阿福疗伤,可惜妹妹的性命在她的心里,比什么都来得珍贵。妹妹尚且无力顾及,何况其他人?
村长答应在瓷局管事作出决定之前,暂且不提祭祀之事,所以妹妹也就暂且安全了。可是今日,她必须去一趟浮梁瓷局,去求那双眼眸的主人,给她指一条明路……
叹了口气,她回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仍然是发热。喂她喝了些水,屏薇有些朦胧地睁开眼睛说:“姐姐,刚才我梦见娘了。”
“是么?娘说什么没有?”她坐在床头,右手端着碗,左手抚着屏薇的发,枯黄的发啊,稀少到让她落泪。
“娘穿着一件大红颜色的衣裳,可漂亮啦。”屏薇似乎有了些精神,笑着说:“娘还要抱我,说要陪她一块,不再受苦……”
“啪”的一声,瓷碗在地上摔成两半,一大一小。
帘薇抱住妹妹,死命将她搂在怀里,眼角有晶莹渗出。她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娘有爹陪着,她不孤单。屏薇要好好地陪着姐姐,姐姐只有屏薇你一个……”
雨挟着昏暗的暮色,又一次瓢泼而降。帘薇咬了咬牙,握紧拳头冲进了雨幕的黑暗中。
“南人,南人,谁让你们是南人呢?”她的脑海中闪电般想起了那个男人轻蔑的嘴脸。他是蒙古人!蒙古人的一句话,南人会奉为圣旨!她在雨中奔跑,几乎辨不明方向,可是她记得那个眼神,那么令人厌恶的眼神,似乎想将她的衣衫一件一件地剥去……嘴里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糅合了苦涩的滋味,雨夜的道路漆黑不易辨认,可是脑中却有一个声音一直不断地提醒她,向前,向前,向前……然后,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浮梁瓷局的门楣,伏着两座镇宅的石狮,帘薇几乎是想也不曾想地便去拍门,她的身体被惊恐和慌乱纠缠地微微发抖,当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她几乎要抑制不住地跪下来,可是有双手早已托住她的身体,然后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救救我的妹妹……”她的声音好像呓语一样在整个雨夜弥漫。
“帘薇,帘薇……”阿福站在石狮的旁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是小声念着帘薇的名字,然后看看自己的手,粗笨的手,指节粗大的手,他握着拳,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揍过去,然后咧开嘴,大声痛哭了起来。
四、
帘薇跌跌撞撞地从那扇门里出来的时候,天色未明,雨滴依然潮湿地在每一个角落里生根。阿福撑了伞跟在她的身后,探头探脑地不敢出声。也许他愚笨的心里,只是好奇,为何帘薇在一夜之间,为何神情如此冷竣。昨日里的惊恐与慌乱,在此刻完全见不着踪影,有的,只是一抹死一样的沉寂。
阿福以为她要回家,可是帘薇的身形却一下拐进那道深邃逼仄的小巷,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响起两个人前前后后的脚步。细细碎碎,不胜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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