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钟声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章第(4/4)页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到每一个黄昏,日子都变得不再像以往,便是那个男孩儿梦途攸关的起点。总归是要有这一个起点,也可能碰巧就在融雪的季节……

    但也许是其他原因。可以是任何原因。倘那季节来临,男孩儿幻想联翩会经任何途径入梦。比如那女孩儿的快乐和开朗,或者是她母亲的温文尔雅;比如那女孩儿举止谈吐的脱俗,或者仅仅是她所居住的那个地方意味着神秘或高贵;比如说那女孩儿的勇敢和正义,她曾在男孩儿受人侮骂和嘲笑的时候护卫过他的尊严,或者仅仅以目光表明她与他站在一起;比如说,那女孩儿细腻而固执的同情心,她曾在男孩儿因为什么事而不敢回家的时候陪他一路回家;比如,那女孩儿天赋的异性魅力,她以简单而坚决的命令便使蛮傲的男孩儿不敢妄为。所有这些,还不止这些,都可能使那女孩儿掀起男孩儿势必要到来的骚动,使那个男孩儿在一个寒冷的下午出发,去证实他的梦想。

    对画家Z来说,这样的女孩是谁?

    Z的那个时节是不是来得太早了?那时他才9岁。

    他以一个小小的计谋作为出发的理由,以一个幼稚的借口开始他的男人生涯。灰矮无边的老房群中小巷如网,有一座美丽幽静的房子。那是座出乎意料的房子,我有点怕。那一片空荡的沉重,我有点怕。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雅与陌生,我有点自惭形秽我想回家。出没无常的走廊不知道都通向哪儿,数不清的门,数不清的关闭着的门,厅室层叠空间奇异地分割,厚重的屋顶和墙壁阻断了声音消解了声音,让人不敢说话。那个女孩,那个也是9

    岁的女人不以为然。她在前面蹦跳着引领着我走,不以为然。来呀到我房间去走哇来来吧“哈!你怎么给来了?”她快乐地说。这儿是我阿姨住的别别去那儿那儿没人“嗨——!你怎么会来的?”她快乐地说。那是我哥哥的房间嘘——咱们别理他我姐姐住这儿这会儿她不在她在那边练琴呢听见了吗她的琴“你什么时候来的?哎嗨——,你本来要去哪儿?”她快乐地说。那是我妈妈(温文尔雅,温-

    文-尔-雅)嘻嘻她还没看见你来了呢我爸爸(一万本书,一万本莫测高深的书)他就是我爸爸噢

    别打扰他咱们还是到我房间去吧走走呀“噢——,你怎么会来了,你路过这儿吗?”她。快乐地说。她的房间。我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她的房间里要好些,不那么大不那么空旷,不再那么沉重,声音也能如常地流动。她把她的花花绿绿的书都拿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翻着,兴奋地讲着书中的故事。给我讲吗?我东张西望,那儿所有的东西都比那些故事更新奇,更具魅力。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男孩儿忘记了那个小小的计谋。男孩儿有可能并没用上那个筹划已久的借口。我自始至终也没对她说什么。我想不起什么话来。我只是惊奇着,站着,不停地转动着头和眼睛,也坐了,也走到窗台那儿朝外看了一下。那是一段不同寻常的时间。他听凭着那个9

    岁女人的指挥,她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问什么他就回答,但那女孩都说了什么他却一点也没听懂……

    但是。但是如果这时候女孩儿的姐姐来了(冷,而且——美)发现了Z.发现了Z但她不看着Z,只对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来了,嗯?你怎么带他进来?”女孩儿的快乐即告消失,低下头嗫嗫嚅嚅。如果她的姐姐走后她的哥哥又来了(一个沉静的青年,或者是沉郁),他只是看了一眼Z,仔细地看了Z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去。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轻轻地只留下一条窄缝,女孩儿就轻轻说:要不你回家吧。女孩儿小声对Z说:“好吗?你回家吧。”如果接着外面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喊她家的阿姨,“阿——姨”,“阿——姨”(那声音优雅而且郑重,在深深的走廊里平稳地蔓延),Z会想到那是女孩儿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并没出现,进来的是她家的阿姨。阿姨浓重的南方口音响了很久。那嘈杂的南方口音响了很久之后,9岁的女孩儿不声不响地走在前头,送9岁的Z离开。也许,直到这时Z的梦境也还是一片纯净的混沌。但是,如果命运执意要为这样一个男孩儿开启另一道门,如果它挑选了Z而放弃了我,Z

    就会在走出层叠曲回的厅廊时确凿无疑地听见一种声音(美,而且——冷):她怎么把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她怎么把他带到家来……如果我被放弃我已经走出了那座迷人的房子,但是Z却发现母亲给他缝的那双棉手套掉了一只,他回身去找,一缕流动的空气为Z的命运推开了另一扇门,那声音便永远地留在了他心里:……她怎么会把这个孩子……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如果是这样,画家Z的梦想就在9岁那一年的回声中碰到了一个方向。

    (这就是O所说的“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结果就会大不一样”吗?这就是O

    所说的“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这两个世界甚至永远不会相交”吧?对那个寒冷的下午,O都知道了些什么呢?已无从对证。)

    画家Z以9岁的年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气比来的时候更冷了,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

    现在,当我以数倍于9岁的年纪,再来伴随着Z走那回家的路时,我看见男孩儿的眼睛里有了第一次动人的迷茫。我听见他的脚步忽而紧急忽而迟缓。Z肯定想起了他的无辜的母亲。我听见他的呼吸就像小巷中穿旋的风,渐渐托浮起缕缕凄凉的怨恨。但Z平生第一次怨恨,很可能是对着自己:他为什么还在回过头去(还在!)眺望那座隐没进黑夜中的美丽的房子。那个寒冷的下午直至黑夜,凄凉的怨恨选中了谁,和放过了谁,那都一样。看起来似乎这并不影响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有一个温暖的下午和快乐的周末。但命运继续编织下去,就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