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地凝望着那个院落,院落就像是在水中一样虚幻,一会儿是这个样子,一会儿是那个样子。
石玉兰吃力地将木板推开一条缝隙,滚热的焦土和着一股焦糊的味道从上面洒落下来,大雪把一部分焦土变成了泥浆。她想再推开一些,这样,就能够探出半个身子了,但是无论怎样使劲,那块木板就像有千钧的分量,就是推不动。她停下来喘息,从缝隙往外看。世界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又蓦然消失的大雪完全覆盖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有的地方还冒着烟。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木板上。她试着平行地抽取木板,竟然抽动了,竟然抽出来了。一堵倒塌的墙头突兀在上方,墙头和密室洞口之间的缝隙现在宽大了一些,她就像某种生物一样,硬是从窄窄的缝隙间钻了出来。
云退了,清冷的月光把世界照耀得如同白昼,周围的景物历历在目。整个村子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废墟。有的地方仍然在燃烧。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好奇地在废墟之间卷来卷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山脚下面是一条叫南梢沟的山沟,解冻了的小溪从沟底里发出无忧无虑的欢唱,覆盖到很远很远地方的白雪闪着清冷的光亮,白桦树静静地站立在山坡上,好像仍旧沉浸在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变和那场奇怪的大雪之中,显得肃穆而庄严。
石玉兰来到下面的院落。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首先找到井云飞的头颅。她蹲在地上,十分平静地把他捧起来。井云飞的头颅竟然非常干净,上面没有一丝血迹——这或许要感谢那个行刑的人刀法纯熟。他的眼睛就像平时睡觉那样闭着,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或者惊恐的表情。他的头发花白了,散乱在玉兰的胳膊上,她帮助他把头发整理好。
门槛的那一边,井云飞躯体的前端浸在血浆之中,已经凝固成了黏稠的黑色。玉兰尽可能为丈夫做了清理,让他躺得舒适一些。然后,她抱着丈夫的头颅,迈过门槛,小心翼翼把头颅按放到它应当呆的位置,现在,井云飞又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看着他,内心平静如水。她想把他埋在院子里。房屋已经倒塌了,到处都是残砖烂瓦。她先用破烂的被褥把他遮盖起来,然后把残砖烂瓦一块一块码摞上去,尽可能堆成坟的形状。这是她目前仅能够做的事情。她默默地看着他。
天快亮了。
她听到有人的声音,也许是附近村庄来寻找财物的人,也许是到这里执行任务的红军。玉兰跑回密室,唤醒了绍平。绍平母子俩换了井云飞为他们准备好的穷人穿的衣服,从密室爬了出来。
她没有打开藏着金条的那个小窑,她曾经短暂地想了一下要不要拿几根金条,像丈夫井云飞说的那样以备路上不虞之需?她并没有做出判断,仅仅是听命于直觉,就决定什么也不带。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玉兰的直觉没有欺骗她。她是对的。
玉兰把石板扣在洞口上,然后和绍平一道推倒了还没倒下的半截山墙,把洞口彻底掩埋起来,然后又在上面堆了很多砖土,直到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有什么破绽,才趁着没有消尽的夜色,离开了这个地方。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整个世界正在变得光明起来。山脚下的南梢沟在雪野中拓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一直往西南蜿蜒过去。尽管大雪覆盖了山地、林区和待耕的土地,由于已是早春天气,并不显得寒冷,沟壑之间甚至起了乳白色的晨雾,不断向山坡上爬升。雪野之下必定有很多生命在活动,它们惬意地议论着这场降雪,总的来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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