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见灯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里,娅梅还亮了一盏灯光,映动在一窗纸上。犹豫不决时候,母亲从娅梅的床边走来,说去吧天元,她在等你。这也就终于决心去了。当看见一窗灯光时候,心也随着灯光急剧跳动起来。十余年的夫妻,十余年的恩爱,一朝分手,就是十五年之久。而今她终于回来,也可见自己在人生中多么富有。走近那老宅的当儿,他曾经惶惑,十五年不在一起,彼此都又经过别的男女之爱。那时候躺在一张床上,都那么年轻,火烧火燎的情感,逼迫彼此做出多么的荒唐之举,也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仅不感到羞耻,而且感到生活的美满和充实,有许多田园风光中的野情诗意。而今,十五年过去,世纪的日历又掀了新的一页,再次躺到一起,实则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彼此都会感到羞愧,感到对往日情感的抽污?但是,她既等着,你既出来,那也就索性沿着情感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爱为基础,大约都不会使人落下什么惨状。
到了门口,走进槐影下面,要推门时候,从树后却走出一个人来。“张老师。”
居然是刘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红布衫,在月光里如一潭深绿的水。“你咋在这?”
“我等你。等了你五个夜晚。”
“我俩中间已经一干二净了。”
“没有。”
她从口袋忽然掏出一样东西,用信封装了,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如一块缩小的砖头。我把这钱给你,刘城的女人说,省得你老说我和你睡是为了钱财,说我们刘城的女人都是破烂。这样说着,她果真把那一叠砖似的钱塞回天元手里。然后退了半步,离天元一步远近,借着走去的树影所带来的月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她说:“那钱一分不少,你点个数儿。”
他问:“你想干啥?”
她说:“我想和你结婚。”
她这样说时,一脸月白色的深思熟虑,既无凉风嗖嗖的冷静,也无如火如荼的热情,除了鼓胀的胸脯起伏不止以外,话是不颤不抖,就仿佛你去刘城赶集,她想与你一路同行一样,叫人怀疑,那胸脯山脉移动似的起伏,不说完全是佯装出来,但一半的真诚,怕是不会有的。
他说:“你疯了!钱不够下年回来我再给你。”
她说:“我不疯。我不要钱,就要和你结婚。”
他问:“你知道我五十多岁了,哑巴向我叫叔。”
我不管那些,她说我在这候了五夜,我想着你不来找这女人就是你对她没有意思了,可今夜你到底还是来了。你没有忘掉她。你没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时你又口口声声说我这好那好。你是在哄骗我张老师。我和哑巴睡觉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只有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我才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听什么有什么。我要和你结婚。这城里的女人大我十多岁。她除了家是省会的,别的哪儿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户口已经迁到洛阳了,结了婚你把我户口也迁到洛阳去,我决不再找别的男人,对你一心一意。我保证还能给你再生一个孩娃。在刘城时我家开旅店生意。就是因为旅店生意我原来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张家营,嫁这么一个哑巴。给你说张老师,我过不了张家营这和十几年前、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老日子,吃饭、种地、睡觉;睡觉、种地、吃饭。天天就是这三样事情。再多就是担着青菜、苹果、鸡蛋,到城里做个小本买卖,也只会卖个青菜、苹果、鸡蛋。老村长家最有钱,也不就是一年四季烧几窑砖。我瞧不起你们张家营,盖三间新房,有几个零用小钱,以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把哑巴甩了。咱俩结婚张老师,我敢跪下向你保证不和别的男人来往。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可以开饭馆、包饺子、卖酱菜,还可以卖手推车上乱七八糟的杂志和乱七八糟赚钱的书。咱两个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阳打出一块地盘来。我都听说了,你在洛阳给人家教书的女主人是寡妇,是戏于,长得并不好。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风月场上的人。你给我钱时我都算过了。你欠村长家那么一大笔,去洛阳一年还清了,还又给我这一大笔。你这钱是哪来的?工资是积存不了这么多。不消说是洛阳那女人给你的。她凭什么给你这么多的钱?不就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又顾及名声,才雇你这么一个男人在家里。你把我带走张老师,和娅梅、和洛阳那女人谁都不来往,我死心踏地和你过,咱俩一块出去打天下……真的张老师,我敢跪下保证我死也不再和别人来往了,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死心塌地和你过日子,为你赚钱做生意。我不愿意让你和我睡了又给别的女人睡,我只要你和我一个好……
106
黄黄在院里的日光中,如同是一团儿晒干的红泥。它卧着不动,睡得极死,有两只麻雀落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跳来跳去。午时的阳光,委实是温暖得可以。老人坐在黄黄的身边,一面晒着太阳,不断地用苍老的瘦手,抚摸着黄黄的头,一面看着吃饭的儿子和娅梅。也是在转眼之间,她窥探了儿子内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觉到了这个家庭,一经分开,就是娅梅怀着十足的诚意,组合起来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前,她过于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把娅梅在省会的所作所为,点滴不漏地告诉了他。而他在乡间与刘城女人的风波,自己却看在眼里,一味地替儿子开解原谅,隐瞒了娅梅。然却她没有料到,他在洛阳与其主人,也还有一些牵挂。老人对黄黄说,你睡吧,什么也不要吃,如果猫儿留下了,你就留在这边陪他和娅梅,如果他一意要走,我就把你带到那边去。
院子外面,响起了村人吆喝的叫声,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说你想去洛阳,就快些吃饭,人家司机都快吃好啦。天元听到这话,碗在手里晃了一下,抬头往外瞟了一眼。娅梅坐在一张椅子上,酸酱面条在她额上浸出了一层汗粒。她看着面前的醋瓶和半碗辣椒,说天元,你要和洛阳那边定死了你必须得走你就走。“要么我留下再陪你一天?”
“我要打算留下和你复婚过日子,你还打算重到洛阳去?”酱面的香味如阳春。月草坡上青棵气,噎得人直想打嗝儿。天元亲自擀的面条,金黄的大豆,白嫩的花生,红星点点的辣椒,在日光中耀耀生辉的麻油珠儿,使碗里的日常酸饭,显得多彩多姿起来。娅梅一面望着自己的饭碗,一面瞟着天元的脸色。那脸色是一种预想终于被一种事实证明了的浅红的僵呆。既无法立刻说你留下我也留下,又
-->>(第2/6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