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这笔债的。世纪之初的那年四月,娅梅在亚细亚后街又买了别人一所宅院。因为生意上的失败,闹得经营萧条,精神失意,那宅院的主人丢弃了在郑州的全部产业,到广州寻找重振旗鼓的机会去了。新宅院除了一栋三层小楼,还有很大的一个院落。四月里,院落中盛满了阴谢阳施的风光。红砖院墙上,爬满了从国家首都移植过来爬山虎的藤子。楼前有一棵偌大的葡萄树。葡萄架差不多罩满了一个空院。楼上的大小阳台,都摆着随季节适时而开的花草。红花谢了,紫花开着;紫花谢了,黄花开着。有的时候,红、紫、黄、绿和淡白、淡蓝的花儿会开在同一天里。那当儿,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只都市少见的蜜蜂,在花架、花盆上叫得满壑满谷。几只麻雀,从都市吵架之中,沿着空降飞将过来,在葡萄架和爬山虎之间穿梭不歇。加上怀里的孩子即将临产,生命如同一只兔子,在她肚里不安分地蹦来跳去。于是,她便坐在正阳的凉台上,感到这次婚姻的失败,算不得什么大事。未来的日子,将会同过去一样,随着孩子的降生,而充满生机,欣欣向荣。甚至在某些时候,面对日光和院落中的景象,偶尔想到前半生在张家营的苦难岁月,也会立刻刹下回忆之车,驱赶着它驶向孩子出生后的行将到来的岁月。再或,明明知道丈夫又换了一个新的住所,正同新的女人忘乎所以地庆祝爱情和刚签的一项合同,也懒得用电话去扰乱一下。随他去吧,她总想,我有孩子,惨败终归于你。用极其大众的说法:最后的微笑才好看,最后的眼泪才痛苦。她将一切,都寄希望于孩子的出生。隔三差五,便用小车将妇产医院的医生接到这新宅里检查一次,或自己到医院检查一次,直到妇产医生对她说,你钱多也不要单往妇产医院送,倒不如提前准备一些孩子出生后的小衣小裤。
这才不去医院了,在家请了两位街道上的老人,专门给孩子缝制衣裤。至五月将尽,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说自己多么兴奋,就连提前请来的保姆,也为这事激动得彻夜不眠。为是在家生产,还是到医院生产,直弄得她犹豫不决。在家里条件好、空气好,医生说她不是头胎,到时人家来家接生也就行了,可她又生怕发生意外。最后,决定到妇产医院去。因为床位紧张,又请妇产科的主任到亚细亚酒楼吃了一顿,这才把一个平民产妇赶出医院,将她扶上了人家先住的病床,开始了她人生命运中的又一次劫难。
102
老人是先一步回到家的。张老师因为昨夜和刘城女人又一次疯狂的情如雨注,使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寝,被午时的阳光稍加温暖,也就朦朦胧胧。母亲说天元,娅梅真的不再走了。他说不会。她再也过不惯这乡村生活。她不能回了,母亲说是城市又将她逼了出来。城市逼她?儿子望着母亲的脸问。
“她生意折了,还生了一个死的孩子。那城市逼她出来了。”
母亲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山外飘来,然却静心去听她的述说,事情的经过倒青山绿水,分明得还算可以。真也想象不到,在五月将尽的日子,娅梅躺在妇产病房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和大厦,她是如何迈过了命运中又一道门槛。孩子出生在五月将尽的一个黄昏之后,下班的人流,在妇产大楼后面,如翻天覆地的一道洪水。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阵疼以后,便被抬进了急救室里,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进去时落日一片,在窗上紧紧贴着,及至检查完了,那些缺少红润的日光,都贴在了医生的脸上。她说我疼得要死了,拉着一个医生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你没事,医生说,主要是孩子。她感到肚子的下部有如千刀万剐,又仿佛有一个人用手一下一下在她肚里揪抓。记得生强强时候,并没有这么疼痛。那时候,在乡村接生婆肮脏的大手掩护下,孩子极其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急救室是二十多平方米的一间大房子,四壁洁白,光秃秃的,如同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心房。几样医疗器械放在一张平推车上。她躺在救护床上,用手抓住床沿,上下嘴唇紧紧闭着,如同一定要关死人与地狱的一道通门。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万般无奈的剖腹产在上世纪的中期,都已时兴了都市乡村。孩子、孩子当然不能死。孩子是她的未来,是她向丈夫、向世界宣战的唯一武器。她说:
“孩子怎么了?”
“胎位不正,还有点别的问题。”
“不能想点办法?”
“都想过了。”
“万不得以你们剖腹吧,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大约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全来了。他们围着主任,临时开了一个小会,商议了一项方案。主任过来问,你丈夫呢?她说我疼死了主任,主任说你丈夫怎么没来?她说我没有丈夫。主任把目光搁在她抽搐不止的肚子上。不要说气话,主任说现在必须有你丈夫在场。她一手抓住急救床,一手抓住主任的手,额门上汗如雨注、她说我丈夫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说主任。门外汽车和人流的声息已渐渐平静,不消说,时间已是夜晚。你年纪大了,主任说我们已经十余年没有护理过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现在问题很多,大人和孩子我们只能保住一个。主任说这番话时,平静而又耐心,就如一个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耐心地解释一道难题。她望着妇产科主任的那张脸,像望着一湖不知深浅的水。
“我先前生过孩子,我不会有难产。”
“会的,”医生说:“而且不是一般的难产。”
“我死也要把孩子生出来。”
“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谁养活?”
主任的话噎得她哑口无言。这是妇产医院,不是亚细亚大酒楼,万事皆由她说了做数。她望着主任脸上那张大白口罩,以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于是,眼角有了泪水。继而,突然爆发的又一阵阵疼,随着泪水的流出,乘虚而入,一下传遍了她的全身。就这一瞬之间,她看到了丈夫那张瘦小多诈的脸,在她眼前一闪即逝。她想起了三十岁的时候,她初次怀孕,天元天天守护着她,仿佛守护一盏风中的油灯,生怕那灯光有一闪失。接生婆虽然又脏又丑,可她却和婆婆一道,不停地替她擦汗,说咬着牙你,把嘴唇咬破你就不疼了。那当儿,她只感到疼痛和兴奋各半,在那屋里热烫热烫煮着她。眼下,她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丈夫的讨债人。生强强的时候,天元在屋里烧水消毒,在床边刨坑以埋下老大头胎的脐带。现在,到了夜里,也许丈夫已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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