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监牢,今天出来,他就是去替人在街上画伪劣商品的广告,也照样能过一种不坏的生活。只是在狱中的痛苦,促使他不愿再提起画笔。而家中又妻离子散,无栖身之地,可想他对人生、命运和社会是怎样怀着愤愤的不公,心中莫名的仇恨,决不亚于八百里洞庭的湖水一样,又深又广。
她说豹子,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直说了。仿佛是压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压根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的女儿混在一块,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北京或美国。捱到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一个临时工。他说他画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日想的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日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奶奶的祖宗八辈,没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裸裸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撩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
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说,你人在乡下待了二十年,咱们都是被农村踢打过的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经营,咱两个结婚成家,共同经营饭庄,不出三年,我保证咱们两个都是这市里了不得的人,会有自己的小楼,会有自己的小车。日后你守家,我统管,有你享不尽的福贵,享不完的荣华。
夜间的风很凉,一丝丝从窗缝挤进来,将天蓝色的窗帘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桌边,说唐豹,我没说错,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说你看错我了唐豹,咱两个人压根不一样。你恨城市,也恨农村。你恨你父亲、妻子、孩子,恨所有的人。你恨整个世界。可我没有什么好恨的。我下乡二十多年,那个叫张家营子的村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离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于那块土地。那儿埋了我十二岁的孩子,我几乎每夜都梦到他。我想你不一样,咱俩压根儿不一样。我不想报复于谁,我只想在这市里过一种平平静静我该过的生活。我不是如人所说的那种胸有大志的女人。赚大钱了更好,不赚了能活着了此一生就行。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能经营的人。我干经营是被逼得无奈,有朝一日,我会跌在经营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栽倒的。你看错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城市这么大,又年轻、又漂亮、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腰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床扫地,哗哗的声音,水一样流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流水上漂动的一样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浪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浪尖之感。很感激自己回城年余的日子,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世俗漂荡,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余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边时候,自己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在一块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据唐以后的操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捱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
76
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环行电车的缓缓行驶,像一条又粗又大的爬虫。被日蚀将白天变为黑夜的都市,没有放慢它生活的节奏。所有忙碌的人们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灯,连胡同和厕所,也灯光辉煌起来。在拓宽的街道上跑着的汽车,一律开了车灯。大灯小灯,红灯绿灯,明明灭灭,整个城市都在闪烁之中。这使梅想起古书上万家灯火和灯火阑珊的形容,却又觉得不能概之,说是个不夜的城市,显得俗气而又实话。本来也才上午十点钟。
因为突来的黑色笼罩,很多该坐车的人,都在路边立着等待日出,一边也可以对日蚀有一番科学的议论。上车的寥寥无几,都坐在电车的前半部分。梅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她已经有二年没有乘过公共汽车了。本可以买辆私人的小车,用半年经营的赚项,购买高价的豪华轿车,也是绰绰有余。但她没买。从没想过要买。在本市生意做到她的这步田地,没有私人小车的大约无几,甚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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