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蚀带来的暗黑,如一道闪电滑过人们的眼前。借着这光亮,人们看见彩票还紧紧地捏在自己手里,汗水湿了彩票的边沿。还有的声音,顺利地升入高空,擦着高楼的墙角,和楼上电视的室外天线,跌跌撞撞飞过高山与平川、河流与原野、村落与沟壑,最后融化消失在日蚀的阴影里和深秋的大气里。
梅走得很快很快,闪躲着急于中彩的人们。
唐豹的唤话不舍地穷追她的脚步。
“注意!注意!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即将出来,最后一个号码……”
可是,都市的那半天日光没有了。整个都市陷入了黑暗之中。白天消失了。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色,重又进入了黑夜的状态。日蚀把这个城市装入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74
亚细亚街如同夜间突然停电一模样,而在街外,虽似夜晚,却有明亮的灯光。梅终于是摆脱了亚细亚街繁华的潮涌。也许这是日全食,梅扭身四顾一眼,看不见一丝阳光,高楼一幢幢横三竖四地立在她的周围。她有一种被什么挤压的感觉,胸内又问又胀。二七广场的路灯,一个个明亮起来。还有经路、纬路,办公大楼,夜间该亮的,现在几乎都亮了。
梅走得极快。她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刚到乡下,对乡土社会还没丝毫的认识。除了陪同一道儿下乡的知青思念这座城市以外,就是对乡村的土气,带着藐视意味的嘲笑。那时候,她不了解乡土的本色,以为自己下乡的张家营子,是愚昧和无知的发源之地。冬天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月食。略偏东南山上的一牙月儿,被一团黑影一口口吞去。正吃饭的村人,骤然间都从家里出来,手持铜锣铜镜、铁盆瓦盆,纷纷向村头的山梁拥去,边跑边敲,边敲边叫:
“狗吃月亮了,快打天狗!”
“天狗你走,不走就敲碎你的脑壳!”
“月亮你出来,我们永生永世供养你!”
月亮终于是被天狗吞尽了。世界陷入混沌之中。乡下人都跪在山梁上的寒冷里,敲着铜器铁器,念念有词地咒骂天狗,呼唤月亮。梅同别的知青从知青房里跑出来,告诉队长,月蚀是因为地球在日、月中间成了一条直线,遮住了太阳照在月亮上的光,不要多久,月亮会自己重新出来。队长断喝了一声,说都滚走你们这城里的娃子,不跪下就钻到房里别出来!队长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举一块水缸片敲得房倒屋塌。村里没人了,静如一片坟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梁上跪着。孩子们在大人身边,怕得瑟瑟发抖。那时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后,只听到满世界的叮当声和呼唤声。仔细去听别的地方,从另一个村头,另一个山梁,有相同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天是冷得不行,人却都在冷中为这个世界专心地祈祷,直到天狗又一块块地将月亮吐将出来,山梁沟壑、村落田野,重又溶在白亮亮的月光之中……
二十几年后,脚踩着日食的黑暗,想那乡下月蚀的情景,便猛然灵醒到乡村的笃厚和无私。现代文明操纵了的都市,决然不会为失去光明而有丝毫的担忧。亚细亚街上的吵嚷,开始在梅的身后一点一滴地消失。脚下忽然安静,如离开村落和呼唤月亮的乡间。别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街的尽头。两边的店铺都闭门关窗,在等待太阳的新生。有一段路上,居然就走着梅一个人。梅仿佛如孤零零地穿在隧道之中,刚刚心中那热热闹闹的烦乱,在寂静中淡成一湖平平静静的水。她又想起了唐豹,看见唐豹推门走进她的屋里。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熟。梅在屋里的床上看书,是一本流行的杂志,本市一家协会编辑的商业性刊物,叫《人生与伴侣》,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熟人、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一下,拉紧被子,挺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
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色的海洋,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你是我雇来的人,一走三天,也不请假。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于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动和欲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了你。”
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说:“什么事?”
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
她说:“你有这市里的户籍了?”
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将双腿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她早就预感到唐不是一般的小镇上的人。她看得出,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胯下之行,但三朝两日之后,一旦站稳脚根,他是要刮风起浪的。眼下梅的营业正蒸蒸日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欢迎,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感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色。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服下,他已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高潮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
75
如今在这黑暗里行走,静心去想那晚的经过,心很释然,觉得一切都在必然之中。一个从土地上有幸进了工厂的农民,自恃才高,怀才不遇,能把人民币画到以假乱真的田地,却因妻子的告发,蹲了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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