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冷,毕竟是腊月。毕竟是腊月的雪天。村长的哥那张脸,太阳照着,红润发亮。铁锁你也不要再说了,要啥儿都行,只要你不去县公安那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这下好了。黄你活着也确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强作伴吧。我决不会让大夫吃了你,放心。也谢你了大夫,正犹豫过一阵去不去县公安那儿自首呢,你却把黄打成这样儿。不再犹豫了。你一下把黄叉死才好哩。哦,黄怎么不动了。死了?死了好。血也不如刚才流得多了。好像一点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犹豫了。真是想不到,原来你对死的一点犹豫,竟是对黄的留恋;竟是对黄的放心不下。这下好了。用不着犹豫不决了。哦,黄。黄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么能不这样呢,走了好。村长的哥,谢你了。原来我竟是对黄的不舍,谢你了。你走吧,用不着觉得对不住我张老师。别这样说张老师。你不这样我还最终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了,他走了。咱们也走。来黄,让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动不动。也许没死。血怎么还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阳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血水更亮。日光如水一样流动。铁锁还在门口扫雪。我答应铁锁,什么都给你。鞋里叽咕叽咕,盛满了黄头部的血。踩出来的腥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他不扫雪了。他抬起了头。
“谁打的?”
“村长的哥。”
“这人,我想着就是他。”
“黄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说的那个房子和宅地铁锁。”
“咋的了?”“我给你,只要你不去找那县公安。”“张老师……你再想相”
“我横下了这条心。”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给你。”
“张老师……”
“别说啦,黄一死我毫无牵挂了。”
后边是谁来了,脚步声这么大。哦,又拐走了,拐进了别的胡同。黄,你没多少重量,瘦成这副模样。铁锁不扫雪了,听不到声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用床头那个板箱,把你埋在强的脚头。别动,别哆嗦。是我哆嗦还是黄哆嗦?也许你还有一口气儿。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条生命,都说狗不死上七次不会彻底死的。不要留恋这尘世了黄,到九泉去吧。别弹挣,我抱你出了一身汗。今天村里怎么这么静,除了扫雪的铁锁,不见一个人。是到了吃早饭时候吗?让我最后给娘烧一顿饭,然后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到家了。我们到家了黄。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么了……
60
后来的做事,都是日常习惯的又一个过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将黄放在床上,扯被子盖了。既已决定去说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将不必顾及那床上是否弄脏,一任黄的鲜血,在床上自由地散开。生火、烧饭,进上房给娘喂汤,都是往日的重复。做完这些事情时候,太阳已经在窗上铺开,屋子里跳荡着一块清新的月亮。张老师坐在娘的对面,身下的凳子叫出一声声怪音,直到他如死过了一样不动。娘是活着,却果真如死了无二,终日睡在床上,身子板成一枝有杈的干柴;蜡黄的皮膨胀,如揉皱的黄布,既没有什么弹性,又没有一块展处。房子里的气息,是无法入鼻的味道,进了马厩牛棚,也不会有这样浓烈。梅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端端地坐定,看熟睡了的老人,终于眼角就挂了泪水,如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一样,跪在床前,默默地磕下一头,让那两滴清泪落在床前。毅然转身起来,对张老师说我走吧?张老师说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个字,与其说是对张老师的问话,倒不说是和这乡土社会最后的告别更为恰切。虽然语气平淡如水,却深掩着这个社会和她与张老师的人生。你想想,当年正少,二八佳龄,每一根头发都年轻如三春初苗,青青嫩嫩,能掐出汁水。如今去时,却人近中年,暗含白丝,一张瘦脸,虽清瘦还有妇韵,可毕竟刻满了人生的艰辛。既是说都市的欣欣繁华,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机,然到底那繁华是一个表层,并不真正属于她的。在那繁华之下,留给她的仍是后半生的茹苦含辛。张家营虽然穷乡僻壤,这儿却有她的一段光阴,老君庙小学的钟声里,响的是她青春的声音;山梁的土地,没有一块没吸吮过她的汗水;家里的房子,是她从月津中挤出的砖瓦。还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却说不出你和她结婚十余年,有哪一点对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哪怕是言语中对她的一句谗言,也好给分手寻找一个借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想起来,结婚至今,他不曾对她有过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过一次拌嘴,更不要说争吵和大打出手。其实,满可以说儿子死去,一切都归咎于你,可她哭够了,却说我不回城就好了,儿子就不用下沟提水了……可见她心里的疚愧,也海深山高……不过,她到底还是走了。
她说:“我走吧?”
他说:“你走吧。”
就走了。
及至走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个他们共同经营的家,除了曾经有过的孩子,是两个人同有的财富,其余实在一无所有。连送她一件像样的东西,都难以找将出来。给她烧了汤,烙了馍。吃完了又用手巾兜上几个,让其路上作干粮。她很苦地一笑,说我不拿了,上了火车取干粮吃让人笑话,现在就是正经的乡下人,出门也不带干粮了。张老师心里深深一颤,想她到底不为农民,就将那馍放在桌上,去墙上取镜框中的照片送她,却见镜框已经半空。她拿了儿子的像,拿了丈夫的像,拿了娘的像,拿了全家的合照,却唯一没有拿她自己的像。她有十余张像钳在镜框里,学生时代,下乡时期,结婚时候,有了孩子,回城的几次,都留在了那空落落的镜框里。她毕竟在这乡土社会耗去了近二十年的生命,如何能没有苦苦的留恋。张老师为此咬疼了嘴唇;不然那泪就准要如她样流落出来。
现在,张老师也如她一样在这坐了许久。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母亲床上的被褥换过了,床下的便盆洗净了,换洗的衣服放在了床头。娘的呼吸声又微又细,如一根发丝在进进出出。张老师对着那鼻息看了一会,最后拉了拉床上的床单,把被子掖掖结实。娘扭头瞟他一眼,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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