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靠拢,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衣无缝。这个时候,梅已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干的裂壳声砰啪啪,脱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鸡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和欢欢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着那乱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黄在场边树下,透明的红舌头挂在口上,静静坐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了一个毛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奶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老人怔着。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着。
“你家孙子掉到不里淹死啦!”
老人手里的桑杈哽在空中,痴了一阵。
“你说啥?”
小伙子走到远去,重又勾回头来。
“你家强淹死啦,现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后背上,很有一会软不回来。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想起刚才炸在村里的脚步声时,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里去的时候,却没能走出麦场,便摔倒在了场边。
黄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间跳将过去,好像它那样不安地坐在树下,就是等着老人的一摔,然后跳将过去,终于没有使老人摔在坚硬的地上,而是肩头被过来的黄垫了一下,跌在了麦子上。也许没有黄在她身下的一垫,老人就终于离了世界。她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嘴角吐着白沫。黄在她身边急速速转了两圈,用嘴去拉她的衣服,不见有别的动静,默默站了少许,突然狂叫着朝山梁上奔跑。那时候,黄的狂叫同今日的叫声一样,红鲜鲜如血一般喷涌湿淋淋地洒满村落。碰到一个邻人,它拉着人家衣服朝着麦场拖,邻人不知,踢它一脚,它又叫着朝着梁上奔。
老人是被没有救活强的村医掐了人中、太阳等穴位,从死的边上拖回身子的。人活过来了,却终于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后,梅从城里赶回来,对张老师说,给娘送到镇上卫生院吧,强没了,你不能再没娘。在镇卫生院住院期间,梅奇异地镇静,对老人奇异的体贴,直到老人能够说几句颤音,能够扶墙走路,慢慢见些常人的作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样侍奉老人,从没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张老师间的异样来。
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老人在那半脏的床上躺着,病房里走动着懒散的医生和护士。张老师回村借钱来付卫生院的药费了。梅独自坐在老人的身边,等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她就对老人说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来过春节,或过完春节回来过正月十五。老人说走这么长的日子啊,梅说我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奉他一阵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着老人。黄在老人身边如一个孩子样守着她的孤独。将雨的黑云,在村头隆隆地滚动。搬家躲雨的蚂蚁的队伍,清晰地响在老人的眼里。听着蚂蚁的脚步声,她看到的却是满世界孙子的身影。这时候,从胡同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端着针线筐儿,见了她说婶子呀,你别想孙子了,让张老师再讨一房媳妇,生上一胎两胎。咱乡下的女人,总比城里的女人能生能养吧。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说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岁,也还能生能养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脸的吃惊,说你还不知道呀婶,梅和张老师离婚啦,人家到底还是瞧不起了咱乡下和乡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问啥儿,却啥儿也没问。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样儿。
59
今日再次听到黄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湿漉漉地喷过来,张老师哆嗦一下,丢掉正作谁死谁活商量的铁锁,速几步、急几步,跑至胡同西,就见黄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后腿往家跑。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转冷的血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泼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强的坟地拐弯处,突然站下了村长的哥。这位乡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个三齿粪叉,正追黄时看见张老师,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身威风和慈善。他说我看黄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让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他说话的声音极大,话语在雪地蹦蹦跳跳,将一夜白雪砸出许多窝凹。太阳到了这个时候,灯笼样高挂村头,明亮柔润,仿佛从太阳中能滴出水来。村胡同的雪地,流动着3刚日瀑瀑的日光。看见黄的惨相,张老师突然立下,忘了该猛扑上去,将黄抱将起来。他笔直地竖在雪胡同中央,瞅着不远处一样直竖的村长的哥,想到的却是黄真该寿终了,再活着才是果真受罪。黄爬爬走走,到张老师面前,把前爪搭在张老师的脚上,就卧下不动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剧烈颤抖并带着血滴。大夫是藏在墙角,等黄走出胡同口,将粪叉准确无误地迎面插了过去,一支叉齿进了黄的左眼,一支叉齿入了黄的额门。黄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脏的葡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断渗流的血水。额门上的洞口和鲜血,如你突然在牛皮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涌出来一样。这一粪叉插的轻了些,张老师想,一下插死倒好。村长的哥脸上的笑平淡无味,拄在雪地的粪叉如一条拐杖。不消说我是真该去死了。太阳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阳移正村头,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县公安就该进村了。我要那房宅还有何用。娘有村人养活,如进了城里孤寡老人的幸福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铁锁,全都给你。脚面又冰又凉。黄的爪上还带着雪块。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着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犹豫,的的确确就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鞋里有热粘的东西,是黄的血流了进去。好大腥味,怕满世界都有黄的血流。看,黄头上的两个血洞又大又圆,仿佛是山上的两眼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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