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哗哗啦啦的声音响将起来,无论你多么有力的喘息,都被暴风骤雨所淹没。好在,这些声音都是暂时的,间隔的,更多的时候,是夫妻的私语。
“娅梅,我总觉得这日子虚飘飘的。”
“怎么了?”
“不是城里的日子,也不是乡下的日子。”
“是我哪儿不好?”
“《欢乐家园》整完了,我忽然觉得日子飘忽不定了。”
“我也是。”她好像为一种同样的发现惊奇得不得了,猛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来,折身坐起,说:“天元,我也是这样琢磨。觉得《欢乐家园》写完了,快出一本书了,倒不如写的时候觉得那日子踏实了。”她这样说完,才猛然想起正在和丈夫做着那种事情,才看见天元被她推坐在一边,黑糊糊如同一团粘粘稠稠的泥,只有自己裸着的地方,白白亮亮素洁得如是一片月光。她说你也真的该好好洗一次澡了天元,然后,又重新躺在麦秸垛的窝里,等着丈夫爬到自己的身上来。
36
孩娃儿异常惊奇,他总是想着老人给山虎的那个匣儿,便总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总也没有机会。然就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里,听母亲念念有词读那传奇,可听着听着,从麦秸垛的背面,又传来了母亲与父亲说话的声音。接下,那边就狂风大作起来,将麦秆吹拂得飘飘扬扬。贮存着太阳蒸晒的热气,从麦垛里朝外扩散,裹胁了被露水俘虏的麦香,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滥得了不得啦,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门口。孩娃儿被狂风吹拂起来,一飘一飘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台之上。
孩娃儿终于看见那密不透风的一间草屋里的神奇隐秘。
原来,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张床上。他脱光衣服上床时,将盖着菊子的被子掀开了,孩娃儿在窗台上惊得差一点叫起来,才三年时间,菊子竟成了那个样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过了一冬的树叶,灰蒙蒙的白,灰蒙蒙的黑。皮肤上的毛孔已经看不见了,捂覆使她身上长了极厚的一层白毛,很像坏红薯上的绒毛毛,疑心谁摸了那毛儿,毛儿便会倒将下去,流出一股黑水来。她脖子和肩头上的肉已经脱了一半;靠墙一边,除了生出腐毛,还完整无缺;靠山虎这边,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这一夜,山虎没有立马睡去,他仰躺着看房上的啥儿。看了一阵,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从床上坐起,从床头的哪儿,摸出一个瓶子,从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数起来。好半天数完了,又似乎数错了,他又一颗一颗从头数,当数完第三遍时,他猛然转过一个身,对菊子惊惊诈诈说:
“哎呀菊子,到今儿我俩结婚整三年。到今儿,也是老汉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气在平静地流动。可是,山虎说完这些,他便忙起来。忙得惊天动地,先给菊子盖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两盏灯,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乱收起来。孩娃儿看见有几颗豌豆滚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尘扑到了床铺上。山虎没有捡那他用以计时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里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解开自己的上衣扣,从胸口哪儿摸索一阵,取出一样东西来。
是老人留给他的红木匣子。
原来,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儿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铺上。他身上的温热和劳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里飘散着,极似闷热的夏天吹来的一股风。孩娃儿在窗台上感觉到,屋里的热腐气息忽然被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脸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层红润。山虎把桌上的油灯往桌边移了移,把红木匣儿打开了。那时候,这闷热的屋里死一样静。只有墙角的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蜘蛛的脚步声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飘飘然然,恍恍惚惚,极像羽毛的飘拂。孩娃儿在窗台上憋住呼吸,脖子胀得又粗又红。山虎更是一动不动的模样儿。他被看到的东西惊呆了。他背对孩娃儿。孩娃儿看不见那样东西,只看见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间,便成了尸腐色,苍苍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实是静得无以说法了。
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在孩娃儿憋住呼吸的喉咙里,成了一团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脖子有了润红的血色,那团干棉花还塞在孩娃儿喉咙里。
原来,那包着的东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头。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砍掉的自己的手指头。那手指头是一种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长,在灯光中发出晕黄的光。手指的截断处,还朝外慢慢渗着血,不一会儿床上就有了汪殷殷一片红。血腥的气息,开始在屋里流动,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动了一股细细的河。山虎看着那殷红怔够了,才从呆慢中灵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开半边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头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左手上的四个指头拨到一边去,让那断了食指露出来。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头对在了菊子的断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护胸兜儿,用那兜儿的一角将那断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儿染成了彤红色,白兜儿上仿佛挂着一块霞。山虎看了那一阵血红色,躺在菊子的身边睡下了。
三个时辰之后,菊子活转了。她这一生给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对孩娃儿。终于使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村落落。
37
从台子地那边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娅梅和张老师从麦秆堆里坐起了身,看见黄黄正在面前看着他们俩。张老师伸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黄黄便卧在了他身边。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刚进五更时分。远处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台子地上,有层薄光。潮气很浓,宛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娅梅说,菊子活转以后怎么样?天元拿一根麦棵放在嘴里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说你刚看到了这?她说还有最后几章没看完。他说菊子活了,三个月之后,又长得水水嫩嫩,终日在家操持家务,山虎下地劳作,小日子过得有糖有蜜。她一年为山虎生一对男女娃儿,整整生至五十岁,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对男女,从此这方山梁人世,开始有了村落人烟,有了这凡尘世界。
“后来黄狼怎么报复呢?”
“你往后看吧。我该打麦了。”
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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