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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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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欢乐家园.2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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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只消听到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梅的脸。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方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终时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酒菜,天元也撑着胆子喝了几盅。可在酒的兴头,父亲说:

    “在乡下做些生意吗?”

    “不做。”

    “现在兴做生意,不经商难能富裕。”

    “粮食够吃,也不缺零用钱花。”

    “娅梅就是这个穷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时,弟也在场,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况,说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实,挺内秀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还能拴住她的心。话是说得随口,但话中的意思也使人十分尴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问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娅梅同孩娃儿留着,本意是同父亲多年不见,想说说憋在心里的家常,不料弟弟却说:

    “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有家老小,还返啥儿城哩。”

    “离婚,眼下最兴离婚。”

    “只要天元不给我离,我是一定不会离的。”

    “你下乡下成乡下傻子了。”

    弟弟笑着这样冷热一句,又说有个乡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进来,我倒可以到乡下避避,也就走了。父亲是长时间不语,到了夜深,才从酒桌旁边立起,说天元人好还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机会返城你问心无愧。这样两难着叹息一阵,父亲也上床睡了。如此伤心几日,从省城回来,弟弟找来一个卧车,将他们一家送至车站,父亲在月台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机会返城,就同人家过吧。”

    可是,娅梅丢在月台上的一句话是:

    “有机会我也不回,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35

    台子地上的小麦最终都被天元扛扛担担,集中到了麦场上。孩娃儿鞋里扣的蝈蝈,忽然在里边有一阵咯咯咯的欢叫。张老师把最后一捆小麦扔上麦秆垛上,连自己人也一道扔了进去。为了使麦秆垛高一些,他将这捆小麦扔到了孩娃儿的背面。背面没有灯光,月色也渐渐淡成浅浅一抹光色。在那朦胧的暗黑里,他对天空舒了一口气,意思很像是说,终于到了农忙的尾声。娅梅搁下手中的传奇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他问:“看完了?”

    她说:“还有最后几章。”

    他说:“今夜看完,明天就去县城寄走。”

    她说:“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机进城。”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痒,仿佛麦芒在背上走来走去。她去背上给他挠痒的时候,他说麦天过去了,小说寄走了,我去镇上洗一次澡,我这样子在床上都无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许多麦叶、麦壳和麦粒儿,也搓了许多污垢,一边往外面扔着这些东西,一面说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这话是随口之言,也许是因为农忙,又赶着那个传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国的寻根小说,说可以和美国的《根》同日而语,还有一些别的日常琐事等等。终是他们没有过那种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种饥饿。他试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脸上很像一块沙石挂着一块绸布。她说天元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管什么地方。”

    “强强呢?”

    “睡着了。”

    “娘还在台子地呢。”

    “你别说话。”

    回忆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为一个事情后悔。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和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点类同。婚礼是严格按照乡下礼俗操办。娅梅一方面怀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对乡下婚礼好奇,有体验一下的念头,就任风俗东摇西晃了一天。什么过门槛、绕鞭炮、踩红地、叩首拜、吃水饺、闹洞房之类,一样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无论远门还是近亲,凡是姓张的,都为他能娶一个省城女子而荣耀。这就颇像几年以后,省会终于有一个小伙娶了一位美国小姐为妻,使整个中华民族都感到扬眉吐气一样。所有三邻五舍的张姓人,都来祝贺道喜。一场婚宴,差一点吃得张家营子山穷水尽不说,客人走过以后,连那些跑堂的人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这口气。至于张老师和娅梅,也是被礼俗和应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连彼此拥吻都没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烂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晒在脸上,睁开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谓的洞房花烛,真是又荒唐又无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为那一夜荒废而惋惜。

    天上有缓缓飘动的游云,将落的月亮不时被隐了进去,大半个山梁呈出水释后的墨色。好多加班收割的人家,也都回去歇了。山梁上除了微微响着云彩飘移的声音,如炊烟在空中升腾的声响一样,在梁上、沟壑响动以外,别的,都静寂无声,消息得如万事皆离乡土远去似的。而台子地的麦场上,却倒还有一番人世的图案。老人趁着月色,简简单单地拾了一下麦地的漏穗,正蹒跚着朝麦场这儿走来。不知在哪儿钻了半夜的黄黄,在麦场的灯光下伸了一个睡醒的懒腰,过来用舌头舔着孩娃儿露在外面的光脚。孩娃儿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听不懂的梦话,将腿一缩,脚丫子便钻进了麦秆下面。

    时间已是下半夜了,天气凉丝丝的冷。前半夜腾起飞扬的枯焦的麦香,被潮露淋成一种紫黄的颜色,化在田地里边。蝈蝈在鞋洞里的欢叫,倒还咯咯地响亮,极似一眼从石缝挤跌的泉水,十分的清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的欢歌了。在麦秸垛的另一面,时而安静,时而掀起哗哗啦啦山洪暴发似的声音。安静的时候,喘息的声音又粗又重,如同墨书楷字的人最后一笔的直竖,实在是苍劲得无法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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