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问询。除此以外,便是对面山梁小李庄的灯火,时灭时暗。偶尔看到一条路上晃着一盏马灯,不一阵拐进了一块田地,或挂在了田头的一棵树上。吸取去年的雨训,家家户户都乘着月色收割,力图赶早使小麦入仓。这当儿,多年不见的大跃进图景,倒很像是《欢乐家园》描写的一种风光:山虎成群的儿女,到每年的六月,开始播种一种叫“夜生”的粮食。这粮食便是玉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儿圆圆滚滚,籽是红白颜色,中间有一小沟。父亲看一眼对面梁上有声有色的忙碌,说你回家去吧娅梅,通一遍稿子要紧,这儿用不着你。孩娃儿立在父亲身后,倒是首先看到母亲提了一个黄帆布兜儿,不消说里边装的是他们的传奇故事。每当他们忙的时候,去哪的时候,他们总是把那传奇故事装入布兜,提在手里或锁在箱里。有时也挂在墙上。母亲看着父亲的胸,先自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来场上,连强强、黄黄也不在家,看着看着,我自己也害怕起来。又说灯里、瓶里也没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冷了围住麦秆,开机器时你帮我递递麦子。”这样说着,父亲便解了麦捆上的绳子,大步地走入了月光下的田地。
30
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母亲同父亲收割麦子,父亲地地道道农民似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母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阳,掐一穗迟熟的青麦,揉揉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黄黄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于蜀道之难。尽管父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父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春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阳。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阳,买了火车票,又在洛阳呆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黄昏。父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家里住的是父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内能看见太阳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便忽然问说: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备让出一张床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睡吧。人家却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转得使青年人有些疯癫的状态。影院上演日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建国以来罕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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