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我爹60大寿你不去是不是?”我冷冷“嗯”了一下说:“程桂枝,你对你爹说,现在到处都在节约闹革命,工厂在节约一锹煤,城市在节约一滴水,全国上下,人人都在多、快、好、省地抓革命,促生产,要把社会主义建设推向一个新阶段。毛主席说:‘勤俭办工厂,勤俭办商店,勤俭办一切国营事业和合作事业,勤俭办一切其他事业,什么事都应当执行勤俭的原则。’增加生产,厉行节约,已经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原则。可你爹身为党员干部,几千口人的带头人,却在60岁生日时大操大办、铺张浪费,这到底是啥意思哩?是为了过生日,还是别有用心呢?”我走了。说完这些我就出门了。我听见程桂枝怒不可遏地在我身后跳着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唤着说:“高爱军,我会让你后悔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她这话的真正含义,顺手把大门关起来,大声回敬了一句话:“后悔的不是我,而是你爹程天青。”然后,我就扬长走去了。午时的胡同像是一条热布袋,知了的叫声仿佛炒过的沙粒一样从树上倒下来,从那空布袋里流过来,滚过去。谁家的狗吐着舌头,看见我懒懒地抬抬头,就又在树下睡去了。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时刻,没有任何异样的时间里,程岗的革命形势发生根本的改变了。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改变了。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总是孕育在必然之中)。因为这个时间的平常,因为形势的瞬息万变,因为我对革命太过专心和用力,致使曙光从黑暗中突现那一刻,使我没有觉察它就降临了。被我关上大门的高爱军家悄无声息。被我的脚步丢在身后的程岗镇悄无声息。我走出村子时,镇政府的旧北京吉普车不知从哪开回来,我看见那个总是剃着平头的中年镇长王振海坐在车里边,绕着程岗镇边上的村外公路,朝镇政府大院的方向开去了。我希望他能停车和我说句话,可那车一溜烟地开走了。我知道他不会停车和我说话的。他不认识我,还不知道程岗镇上藏龙卧虎,正隐身着一个天才的革命家,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就是他这个中年镇长最得力的掘墓人。我望着那远去的吉普车,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吉普车的方向砸过去,看着那石头撞在一棵桐树上,把那棵桐树砸得皮破汁流,才朝十三里河那儿走去了。红梅已经先一步到了十三里河滩上。她把她的闺女桃儿也领到了河滩上。桃儿正脱光双脚,坐在河边用白藕似的两个脚片在水里拍打着。红梅看见我好像有些对不住我的模样儿,瞅桃儿一眼说:“不让来,她就哭哭唤唤,没有法儿哩。”我朝桃儿那边望望说:“来吧,没事儿,以后有机会再说。”我俩都知道有机会了再说啥儿话,再做啥儿事。我们相对坐在一排柳树下的树阴里,她穿了一件那时镇上很少有人敢穿的布裙子(城里已经十分流行了,这该死的城乡差别哟),露出的玉白双腿和假的一样动人心神儿。我看见她小腿上的细绒毛,稀稀的在柳树枝叶间偶而漏落的日光里,闪着一丝一线金黄的光。她知道我在看着她。我们有很长日子没有单独呆在一块了。我们都极想有机会单独呆在一块儿。好像那当儿她知道我心里想了啥,她把微偏的身子转转往前挪了挪,和我坐得更为正面些,更为贴近些。然后,她把她穿的方口平绒步鞋脱掉了,露出了她的十粒鲜红的脚趾甲,又把她的裙子朝上拉了拉,露出半截丰嫩的大腿来。我有些口干舌燥了,咽了一口唾液儿。河滩上静静悄悄,流水哗哗,日光下的白色水鸟在那条河坝聚起的水面上起起落落。小桃儿在那大声地唤:“妈———妈———鱼儿———”(程岗的孩子都管母亲叫“娘”,只有桃儿才叫妈)。红梅回过头去大声说:“桃儿,自个耍吧,妈和你伯说说话。”桃儿就卷着裤腿在河边捉鱼了。红梅看着我,让目光翻过我的肩头,又看了看通往村里的渠堤路。我问:“来人没?”她说:“没有。”又问:“要么……我们去那边树林一会儿?”没有谁比红梅更知道那时我需要啥儿了。我爱她,死了都爱她。问完那句话,她做出了要起身走去为我牺牲的架势儿,我知道,到那儿,只要我点一下头,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为我把衣服脱下来。可我摇摇头:“非常时期,大局就是一切。”她深明大义地点了头,把脚放在了我的大腿上,让那十粒红趾甲在我面前闪着红彤彤的光。这时候,程庆林来了,红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起身去给程庆林发了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后来每到一个,她都去发一支笔、一个本。她边发边和他们说些啥,使人们很快都随她陷入了一片神秘的革命情景中。我坐在河滩高处的一个篮儿似的石头上,看着大家拿着那笔、那本望着我。我说:“还有谁没来?”红梅、程庆林都说:“到齐了。”不消说会议可以开始了,可以直奔主题说我要说的事情了。可我说:“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把那些传单发出去以后,不到三天,副支书程天水———就是庆贤他叔。”我望着坐在自己一只鞋上的庆贤道:“他在昨儿夜里找我了,说他有一次不小心往地上坐着时,毛主席语录从他的裤口袋里掉出来,他一屁股坐在了毛主席语录本儿上。他说他压根不知道犯了大错误,他不配当这个副支书,他甘愿把副支书的这个位置让给咱们其中的哪一个,甘愿做一个普通群众受教育,甘愿做一个被别人领导的老百姓。”话到这儿我歇了口,扫了一眼大伙儿,看见大伙的目光里都有噼啪的火苗跳动着。我说:“还有村里的电工也找我交待了,说他有一次想试试毛主席语录的皮儿绝缘不绝缘,没想到电线短路把那语录皮烧焦了,把毛主席像烧坏了。他说他不配做电工,随时都愿把电工的权力交出来。还有大队会计说他曾经把毛主席像章掉在一堆猪屎上。妇女主任说她有一次把孩娃的作文里的句子当成了毛主席的话……如此等等,这说明了啥儿呢?”我的嗓门抬高了,不断把手中的竹杆圆珠笔儿在空中舞动着,“说明我们初战告捷了,说明我们胜利在望了,说明那些犯了错误或严重错误的人在我们面前、在革命大潮来临之前发抖了,退缩了。还说明啥儿呢?说明了对革命的运动,一切党派、一切同志都将在运动中受到检验和弃绝,都将受到考核和评判。我们不怕他们犯错误,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可对那些犯了错误又不愿改正,不愿老实交待、甚至企图蒙混过关的人该怎样去处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发动群众———发动群众———再发动群众。当群众真正地、彻底地被发动起来了,那些犯有错误并想蒙混过关的就水落石出了。就图穷匕首见,大白于天下了。“现在,应该说程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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