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仍旧淘着麦子道:“她想图清静,又回到岗上去住了。”我心里顿时轰一下,像有棵榴弹在胸膛里边炸开来。然我没说话,只用脚在地上狠狠拧一拧,就出门立在屋檐下,朝着镇后的岗上望,却只看见高大的程庙后院的启贤堂大殿和中节院里道学堂大殿的一个角。殿堂四角翘檐下的风铃,铛啷啷、清泠泠地越过一道院墙响过来。看见那程家大庙时,我心里缓缓朝下沉,决计有一天我不仅要砸掉“两程故里”的石牌坊,还要一把火烧了这寺庙,我从程家岗上搬下来就想烧想砸这寺庙,没有缘由我就想烧砸这寺庙和那石牌坊。当兵四年回来我越发想烧了砸了这寺庙。这时候,孩娃红生突然在我身下仰脸叫了一声“爹”,我心里暖融融地动一下,摸着他的头。我说:“叫爸。娃,城里的人都是叫爸哩。”红生朝我摇了一下头。我说:“那就还叫爹吧……去,屋里那个黄包里有糖吃。”有了糖,红生和红花就一连声地叫爹了,像世界上只有爹才给儿女糖吃。那几年,包糖的都是红薄的亮油纸,纸上都印有斗私批修之类的话,当孩娃们把那糖纸扔到院里的猪粪、鸡粪边上时,我忙不迭儿把那糖纸捡起来,说别乱扔,上了纲就是反动呢。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桂枝就扭过头来说:“这儿是乡下,可不是你们部队上。”我想对她说,县城里的革命都铺天盖地了,我退伍回来就是为了革命呢,可我看见她回身看我时,脸上的不屑厚得和程庙的院墙样,我只好又把话给咽下了。再说,她的脸是那种黑红的尘土色,仿佛永远没有洗净样,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城郊铁路上的一场戏,冷丁儿使我把要说话的想念都给压回了,忽然连看也不想看她了。我又把目光盯在高举在半空的程庙的屋檐角。这当儿,刚刚朝胡同那头跑去的孩娃又冷丁儿跑进我家唤:“爱军叔———支书爷让你快去呢。”桂枝把从水盆捞出的一罩儿小麦水淋淋地放在盆沿上,仿佛忘了一件天大的事,突然被进门的孩娃提醒了,她脸上泛滥着一层鲜活和生动,大高声地对我说:“快去吧,俺爹让你一回来就去看他的,我一淘麦就给忘了哩。”又问:“你给俺爹捎了啥?他爱吃城里的糕点,罐头呢。”还说:“红生,红花,和你爹一块去看看你外爷,问他吃不吃鸡蛋捞面条,吃了晌午我给端过去。”
2一段革命外的婚姻史
我没给你们说过我的岳父也是程岗镇的一个革命家,曾经在某一天替八路军送过信,解放后他就当了村支书。程家岗的十几户人家原是独立的一个生产队,属五里外的赵庄大队管。那时候程村只是一个集,是乡公所的所在地。乡长是程家的第二十几代后裔程天民。可到了1964年,政府想把程村改成一个镇,改为镇就要劈哩啪啦将程村扩大些,于是乡长程天民和我岳父程天青开了一个会,就决定把程家岗的十几户杂姓纳进了程村里,程村就符合上边那条乡改镇的政策了。程家岗的人就都从岗上迁下了,在程庙后的野地盖了一排房,多出一条杂姓街,便都成了程村人。成了程村人我就成了村支书家的女婿了。那一天,我娘和我在新盖的瓦房屋里收拾着,老支书慢悠悠地进来了。他没有坐我给他搬的一个凳,也没有喝我娘给他倒的一碗水。他把双手背在身后边,在那新屋子里看看墙,看看地,看看檩和梁,又用手摸了院里原来就有的两棵碗粗的泡桐树,说:“按理这树该是公家的,现在就算是你们高家的吧。”我娘喜出望外地望着老支书:“这行吗?娃他伯。”支书说:“我说行就行了。我是村支书,又是孩娃他爹的老熟人。兄弟不在了,你们母子我不照看谁照看?”娘就忙不迭儿把他没喝的那碗水倒掉,进灶房又烧了一碗荷包蛋,还在蛋碗里放了红砂糖。支书吃完了荷包蛋,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身看了一遍,说:“18岁了?在县城读高中?听说还是班里的高材生?”那时候我年幼无知,不知道支书想让我做他的女婿呢,羞红着脸答了他的话,没料到夜里就有一个媒人到了我家里。媒人对我娘说:“大喜哟,老支书看上你家爱军啦。”高中毕业我就结婚了。桂枝是支书家的三闺女,她在她姐妹几个中,长得柳不绿,松不翠,满坡黄土飞,比我小一岁,看上去比我大了三五岁。我不知道她为啥看上去竟会比我长五岁,是因为个子矮?因为皮肤黑?还是因为她爹是支书,所以她就胖,连头发也可以朝朝暮暮都像没梳的模样儿,且还在脸上不稀不密地显摆出许多小黑点。我和她第一次见面那一天,是被媒人牵驴一样牵进了支书家的厢房里。那是她的屋,墙上贴满了旧报纸,花被子叠成长条儿,如一段大堤样靠在墙下边。看见她的模样时,我喉咙如塞了一团棉花想要吐出来,却没敢朝外吐一下。支书跟在他女儿身后进来了,说你们谈谈吧,我是党员、是干部,婚姻自由这道理我开社员大会时不断讲。说爱军你这娃,我是看你爹死得早,也算革命后代哩,在县一高学习成绩又不错,才同意桂枝和你订婚的,结了婚生个娃儿我就把你送到部队上,在部队上入个党,回来我就把你培养成为村干部。她说:“你咋就不说话?”我抬头看了她。她说:“嫌我长得丑?不同意了你直说,我可还嫌你家穷得叮当响呢。”我说:“你咋不上学读书呢?”她说:“我看见书本上的黑字就像一片蚊子在我眼前飞,读几句脑子嗡嗡响。”我说:“你爹真的会培养我当干部吗?”她说:“刚才说的你不是听了嘛,结婚过一年,咱生个娃儿爹就把你送到部队上。”我说:“为啥非生个娃儿才能当兵呢?”她说:“不生娃儿我能栓住你的心?”我说:“啥时结婚哩?”她说:“日子由我订,就今年正月吧。”我说:“正月我家的猪还养不大,养不大就没钱结婚哩。”她说:“嫁妆我家全都备好了,你家缺啥全都由我出,可得有一条,结了婚你得听我的,你娘惹我生气我敢把碗甩在你面前,你惹我生气了我敢吊死在你面前。”那年正月,我就结婚了。
3初入程寺
我很快就领着孩娃从岳父家里出来了。岳父坐在日光里的一把摇椅上,抽着烟用脚在逗着他家的狗(旧社会地主是不是这样呢),看了看我给他提的几包点心、罐头问:“是九都出的还是咱县生产的?”我说:“是在九都百货楼上买的哩,出产地是省会郑州呢。”他从我手里接过那东西,把糕点举到鼻子前如狗一样闻闻说:“不错,味道就是香。”又说,“你把这东西提上去一趟寺庙里,去看一下你天民伯,他从镇长的位置上退下不干了,图清静守在庙里天天看古书。”我从我岳父家里出来了。他没有提要培养我当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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