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理石砌成的大门廊,门廊下面有装饰着凹槽的希腊式圆柱,从这些圆柱间跑出来了一群农村姑娘,姑娘的两侧走着两个身体结实、穿着黑衣服的娘儿们,她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显然是按老规矩给本地男爵刚尽完了义务出来的,要么是定期给他打扫别墅,要么是为了他冬季回别墅而作好准备。这时,她们是到田里去摘些鲜花给男爵装饰房间。她们正在采摘粉红色的雏菊和紫红色的紫藤,打算丙摘些柑橘花柠檬花掺杂在一起。这些姑娘没有看到正在柑橘林里休息的男子,她们离那几个男子休息的地方越走越近了。
她们穿的是印染得很花哨的廉价的紧身衣。她们都才十来岁,但由于风吹日晒,她们的皮肤成熟得很快,看上去有充分的女性风姿。约摸有三四个姑娘联合起来追逐一个姑娘,追着她向柑橘林跑来。被追逐的那个姑娘,左手拿着一串紫红色大葡萄,右手从那一串葡萄上摘着一颗又一颗的葡萄,扔出去打那几个追逐她的姑娘。她长着一头卷发,同葡萄的颜色一样,是紫黑色的。她的身材很丰满。
刚要到柑橘林的时候,她突然止住了,怔住了,因为她的眼睛瞥见了那几个与周围色调不相同的男人的衬衫。她踮起脚尖站在那儿,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要逃跑的样子。她此刻离男人非常近,非常近,近得男人们可以把她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鸟蛋形的——鸟蛋形的眼睛,鸟蛋形的脸庞,鸟蛋形的前额。她的皮肤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白里透红的奶油色;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现着透黑的紫罗兰色,又有点透黑的深褐色;长长的浓浓的眼睫毛把她那可爱的面容衬托得朦胧又神秘。她的嘴唇,丰满而没有蛮气,甜蜜而没有虚弱的病态,色泽深红,仿佛要渗出葡萄汁似的。她可爱得令人惊叹不已。于是,法布里吉奥自言自语地说:“耶稣·基督呀,见了这样的美人儿,我实在是魂不附体了,您索性收下我的灵魂吧,反正我是要死的了。”虽是开玩笑,但这句话说得太粗俗了。姑娘像是听到了他的话,踮着脚尖一转身就溜了,向着追逐她的那几个姑娘跑去。她穿着的印花布衣服,把她的腰腿绷得紧紧的,跑动时扭呀甩呀的,简直活泼得像头小鹿,轻浮得像个异教徒,毫无基督徒的稳重感,于天真中流露着激发肉欲的魅力。她跑到了自己的伙伴跟前之后,又转过身来,她的脸在田野里一片色彩鲜艳的繁花的衬托下,像个神妙莫测的黑洞。她把拿着葡萄的那只手伸了出来,指着柑橘林。姑娘们一边逃跑,一边哈哈大笑。那两个胖女人跟在后面骂个不停。
迈克尔·考利昂呢,他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他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得很厉害。他感到晕头转向,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涌向四肢,冲击着手指头、脚趾头。全岛的香气都随风飘米了,冲未了:柑橘花香,葡萄花香,山花香。此刻,好像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迸出了他的躯壳。恰在此刻,他听到那两个牧民哈哈地大笑起来。
“你给晴天霹雳击中了,嗯?”法布里吉奥一面说,一面拍他的肩膀。甚至一向沉默寡言的加洛也忍不住了,表现出同情而友好的样子,拍拍他的胳膊,说:“别难过,小伙子,别难过。”不过,他是以怜悯的语气这样说的,好像迈克尔是给汽车撞伤了似的。法布里吉奥递给迈克尔一瓶葡萄酒,迈克尔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痛快。这一喝,他头脑清醒了。
“你们两个该死的究竟在嘀咕什么呀?”他问道。那两个听了,放声大笑。加洛,他那朴实的脸显得极其严肃,一本正经地说:“晴天霹雳击中了你,你想瞒也瞒不住,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基督呀,小伙子,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有些男人想让晴天霹雳击中他们,还求之下得呢。你这是交了桃花运啦。”
迈克尔觉得自己的感情波动让人家如此容易地看穿了,心里觉得不太高兴。但是,他碰到这样的事情,这在他一生中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这,根本不同于他当年情窦初开时的迷恋。根本不同于他对恺的爱情,他对恺的爱情是以她的甜蜜为基础的,也同样以她的聪颖为基础的,还同样以她兼备白美人和黑美人的特色为基础的。而眼前这种感情波动,则完全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占有欲,完全是因为姑娘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明白,要是他不占有她,那她就会在他有生之年每天都索绕在他的脑际。他的生活简单得很,集中在一点上了,任何别的事情连一分钟的注意也都不值得了。他在流放期间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恺,不过他觉得,他们两个再也不能成为情人了,甚至连普通朋友关系也保不住了。他现在,随便怎么狡辩也是个谋杀犯,也都是一个经过了“过硬的考验”的黑帮分子。但是如今,恺完全从他的意识中给擦掉了。
法布里吉奥兴高采烈地说:“我建议到那个村干里去看一看,咱们不妨打听打听她嘛。谁也说不定,也许她可以比较容易地搞到手,比咱们设想的还要容易。晴天霹雳引起的相思病,也只有一种疗法了,嗯,加洛你看呢?”
那个牧民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迈克尔则一言不发。那两个牧民站起来走了,他跟在后面。他们三个上了大路,向着刚才那群姑娘遁迹的村子走去。
这个村子是西西里常见的那种布局:中间是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口水井,村民的房子部围在广场四周。但是,这个村子恰恰是在交通要道上,因此有几家商店、酒店,还有一家在户外小平台上摆着三张桌子的小咖啡馆。那两个牧民选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迈克尔同他们坐在一起。这儿没有姑娘的踪迹,连一点影子也没有。整个村子的人都像是逃光了,只留下了几个小男孩和一头正在游游荡荡的小毛驴。
咖啡店的主人给他们端着吃的出来了。他个儿不高,但很结实,简直是个矮胖子。他兴致勃勃地招呼他们,给桌子上摆一碟子鹰嘴豆。
“你们是外地人刚到这儿,”他说,“所以让我把这葡萄酒给你们介绍介绍。先尝尝我这葡萄酒,这是我自家农场里出产的,我的几个儿子酿造的。他们还搀和了些柑橘和柠檬,这是整个意大利最好的葡萄酒。
他们叫他拿出一大壶来,一尝,嗨,比他说的还要好得多:深紫色,劲头大得简直就像白兰地。法布里吉奥对酒店主人说:“我敢保证,这儿所有的姑娘你都熟悉。刚才我们看到有几个漂亮姑娘从大路过来,其中一个弄得我这个伙伴给晴天霹雳击中了。”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迈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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