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犯和谋杀犯而不愿当合法社会的成员?贫穷、恐惧、越来越苦的日子,这些东西实在太可怕了,对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刚到美国的西西里移民,都以为美国的当局也会同样残酷。
塔查大夫主动提出,在他每一次到巴勒莫逛妓院时,顺便也带上迈克尔,但迈克尔谢绝了。他到西西里来避难,这就使他那个被打伤了腭骨无法得到适当的治疗,到如今,他左脸上还保存着麦克罗斯基上尉送给他的“纪念品”。碎骨胡乱粘合在一起,把他的脸扯得歪歪斜斜的,从他侧面看上去大大变形了。他原来对自己的容貌一直都很欣赏,这使他所受到的痛苦超出了他所预料的程度。疼痛本身,时隐时现,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塔查大夫给他吃了些药丸,把疼痛止住了。塔查大夫提出要给他治治脸上的伤,他又谢绝了。因为他来这儿已经很久了,了解到塔查大夫也许是整个西西里最蹩脚的医生。塔查大夫什么书都读,可就是不读有关他本行的医学书,他自己承认他不懂医学书。他之所以医学考试及格,就是因为西西里最举足轻重的黑帮头头给他开后门。那个黑帮头头专程到巴勒莫去找塔查的老师谈判,看他们应该给塔查定个什么等级。这个事实表明,黑帮对于它自己赖以生存的社会来说,简直就像个癌肿瘤。功绩一文不值,才华一文不值,成就一丈不值,黑帮教父会把职位当作礼物赏赐给你。
迈克尔有的是时间,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思考一下。白天他到乡村去散步的时候,总要由隶属于托马辛诺庄园的两个人陪着。这个岛上的牧人经常受雇出外去当刽子手。他们杀人单纯是为了赚钱。迈克尔寻思他父亲的组织。他父亲的组织如果继续兴旺发达下去,就会发展成为类似这个岛上的黑帮势力,就会像癌症毁掉整个人体一样毁掉整个国家。西西里已经是个十室九空、鬼哭狼嚎的地方了:男人不断地向世界各地迁移,为的是能够勉强糊口,或者简直就是为了逃脱那种仅仅因为行使自己的政治和经济自由权而可能遭到谋杀的厄运。
迈克尔在长途散步中所看到的是那种令人陶醉的美丽风光。他穿过柑桔林,到处都是柑桔形成的一眼望不列尽头的幽洞似的绿荫道,到处都是公元前用石头雕成的巨蛇样张着大嘴、露着毒牙的古老的水管,水哗啦啦地从蛇嘴里向外流淌。房子盖得都像古罗马式的别墅:前面是大理石砌成的大门廊,里面是有拱顶的大屋子,这种屋子大部成了断垣残壁,或成了离群羔羊的安身之所。远远望去,地平线上的重重山峦恰似垒得很高的一堆堆的白骨。一片挨着一片绿得发亮的花园和田园,活像晶亮的绿宝石项链点缀着这荒凉的背景。有时候,他一直走到考利昂镇,一万八千居民住在一长条街上,住房延伸到了最靠近的山坡上;简陋的茅棚是用黑石头砌成的。去年在考利昂镇就发生了六十起谋杀案。从气氛上看,死神笼罩着这座小镇。远处有一片“翡古萨”森林,这才打破了尽是农田所造成的极单调的气氛。
那两个保镖在陪迈克尔散步时,总要带着他们的大猎枪。这种杀伤力很大的西西里土制滑膛枪,是黑帮喜爱的武器。当年墨索里尼派来的警察头目,想要肃清西面里黑帮势力。他开头所采取的几个步骤之一,就是下命令要把西西里所有的石头高墙统统拆到三英尺高。这样,那些企图杀人的人就不能利用石头墙来作为隐蔽进行暗杀。这一措施并没有发挥多少作用。那个警察总督最后采取的办法是,凡被怀疑为黑帮成员的任何男子,一律逮捕送到劳动营去。
当西西里岛被盟军解放之后,美方军政府官员认为,凡法西斯政权所监禁的任何人都是民主人士。这样,许多黑帮成员就被任命为村长、镇长或军政府的翻译官。这一下,黑帮走了大红运,有机会重整旗鼓,发展得比以前更加可怕了。
长途散步,晚上喝一瓶烈性葡萄酒,再吃一大盘面食和肉,使得迈克尔在夜里能睡个好觉。在塔查大夫的藏书里,有许多是意大利文字。迈克尔虽然能说一口地道的意大利方言,在大学也还选修过意大利语,但读起这些书来他还是感到很吃力,很费时间。他说意大利语简直听不出有什么怪音调了,不过仍然还不能让人听起来同当地人一样。听他的口音,人家可能认为他来自同瑞士人和日耳曼人接壤的遥远的意大利北方。
他那歪歪扭扭的脸却使他比较像本地人。在西面里,因为医疗缺乏,所以畸形怪状的人比比皆是,小伤之所以下能愈合,就是因为付不起钱。在西西里,许多孩子,许多男人,身上都有伤痕。要是在美国的话,这伤痕早就会修理好,要么动动小手术,要么经过一番复杂的治疗过程。
迈克尔时常想到恺,想到她的音容笑貌,想到她的身段。他那么不近人情地丢开了她,临别连个招呼也没有打。每次想到这一点,他总感到良心上一阵刺痛。而对他亲手干掉的那两个人他却从来也没有感到过不安,原因就是索洛佐企图杀死他的父亲,麦克罗斯基上尉打得他落了个畸形脸。
塔查大夫一再催促他动个手术,把凹凸不平的脸修整一下,尤其是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发作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迈克尔向他要止痛药的时候,他就催促得更紧了。塔查解释说:眼睛下面有个面神经中心。从这个中心向周围蔓延着一整套神经系统。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也是黑帮打手喜欢作文章的地方。打手们使用餐桌上碎冰锥的锋利尖端,找出他们手中囚徒脸上的神经中心,然后肆意折磨。迈克尔脸上的这个神经中心已经遭到伤害,或者也许有一小片碎骨扎进这个神经中心里去了。在巴勒莫一家医院里动个简单手术,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免除痛感。
迈克尔谢绝了。当大夫问他为什么时,他咧嘴一笑,说:“这是从老家带来的纪念品。”
痛,他真的并不在乎;痛,其实更像麻痛,更像脑壳里的轻微颤动,恰似装有马达的机器在液体里转动一样,会使机器得到清洗。
这种悠闲的乡村生活过了差不多七千月之后,迈克尔开始感到烦闷。就在这个时候,托马辛诺老头子也忙得不可开交,在别墅里难得看到他了。他正在同巴勒莫市刚刚冒出来的“新黑帮”闹纠纷。所谓“新黑帮”,指的就是利用该市战后兴旺起来的建筑业大发横财的年轻人。他们凭着手中的这笔钱,拼命想侵入老黑帮领袖的乡间封地。他们把老黑帮领袖轻蔑地贬之为老朽。托马辛诺老头子到处风尘仆仆,席不暇暖,奋力保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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